第六十二章 裂痕(下)(1 / 3)

胤禛回府已是傍晚。他徑直去了書房,該辦的事都辦完了,他抽了本書慢慢翻讀,可是卻發覺無法集中心思在書上。他扔下書,踱起步來。

……

“胤禛哥哥,你幹嘛不說話?”

……

“胤禛哥哥,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我剛學的呢,從沒人聽過哦。”

……

“胤禛哥哥,別忘了約定啊……”

……

胤禛猛地站住,手撫著額頭,似想將這一切嚴嚴實實按回腦子裏。

他將它埋得那麼深,深到連自己都以為永遠不會去挖掘。可是它卻突然冒了出來,清晰得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他不願去回憶。他不喜歡那種無法撐握自己命運的無力感。

他手托著額頭,坐回椅中。

——可是,她怎麼會唱這曲子?……中秋,月圓之夜,萬春亭……幽幽夜色裏忽然聽到了自己以為再也聽不到的歌聲,胤禛永遠忘不了那一瞬間失而複得的狂喜。於是,他緊緊將她擁在懷裏,決定再也不放手!可是……十四弟終究搶先了一步!

胤禛又起身踱起步來。

接下來發生了這麼多事,件件都是石蘭挑起,卻件件都牽涉到她!他真不明白,為何所有事情一沾上她們,就都會鬧得天翻地覆、人盡皆知!可是她倆卻突然要好了,好到可以為對方奮不顧身!

隻是,他的府邸,幾時變成了任她胡鬧的場地?偷溜出府、爬牆、拿了彈弓打鳥、揣掇皇父給自己下手諭……

——胤禛驀然立住,怎麼突然想起這些了?他不是在想關於“她”的一切麼?而她,與他的回憶無關!他下意識地揮了揮手,想將這無關的一切甩開,他就可以理清這千頭萬緒。

胤禛抬頭怔怔地望著屋頂,那深埋多年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曲子似還在那夜色裏回蕩。上元節,他在宜蘭園外竟又清清楚楚、完完整整聽見了整首曲子!他感到驚詫、憤怒甚至於失落!——誰能忍受深藏心中、原以為獨一無二的曲子竟然人人會唱呢!不過他忽然想到她倆這麼要好,肯定是縭寧教了她的。隻是,他不該脫口說出來。

胤禛心頭刹時掠過石蘭當時望他的眼神……

胤禛眉頭驟然緊蹙,腳下飛快地踱起步來——怎麼又想起了她!她與他的記憶無關!

胤禛竭力想有關“她”的事。

既然“她”在他深埋了這麼多年之後突然冒了出來,他就該好好看清。隻要是有關“她”的任何痕跡,他都不願錯過。“她”與他隻相處了短短三天,卻給他留下了一個難解的謎……

她比“她”美得多,卻又與“她”那麼相同,都是突然出現在月光下的萬春亭,都有著精靈般的氣質,而且,會唱同樣的曲子……但,就因為她太美,且隱隱流露著與眾不同,早已引起許多人的注意。就算沒有十四弟,他的那些兄弟裏肯定也有人來作梗!

胤禛盯著牆上掛著的一幅書畫,心裏疑惑:從何時起,他想到她終於可以不再心痛了?……是呀,她並不是“她”。事實上,除了那個月光下萬春亭裏的巧合,她與“她”全無相像之處。幸好還有蕙兒……否則讓他到哪裏填補這空落落的回憶?

蕙兒的確像“她”,不隻外貌像,笑起來也像。而且,他後來悄悄打聽過,十多年前死去的那個小宮女,與蕙兒是同一家族。

她又針對起蕙兒,就像以前針對縭寧一樣。打人巴掌……真不知她哪來的習慣……石蘭舉起手打自己的一幕在胤禛眼前一閃,他驀然感到呼吸緊迫。

——不!她與他的記憶無關!

胤禛似想證明什麼,猛然轉向身出了書房,舉步朝蕙格格的院子行去。他腳步匆匆,斜刺裏跑出一人更顯慌張,竟撞在一起。

胤禛後退一步站穩,來人已跌在地上,卻是紫瓔。

“奴、奴婢該死!”紫瓔慌忙請罪。

胤禛沉了臉喝斥:“是你?本來看你倒還算穩重,怎麼,你也跟著學你主子的樣了?走路橫衝直撞!”

“四、四爺,奴婢是、是……”

紫瓔結巴著想分辯,胤禛已喝道:“滾回去好好守著本份,再讓我聽到宜蘭園裏有什麼吵嘴打人、不分尊卑之事,就賞你們這幹奴才一人一頓板子!”發了一通脾氣,他提腳就走,根本未看嚇白了臉的紫瓔一眼。

胤禛走到蕙格格住處,氣才漸漸平下來。等他氣一消,就意識到剛才的火發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蹙著眉疑惑,蕙格格的侍女已打起簾子,屋裏的人都請下安去。

胤禛抬了抬手,壓下突如其來的煩燥,轉身坐在楠木靠背椅上。

蕙兒喜出望外,接過侍女手中的茶,親自捧了奉給胤禛。

胤禛看著她笑容璨然,心裏的煩燥總算少了些。

“你坐著罷,有了身子該注意些,這事讓下人做就行了。”胤禛啜著茶,又看了她一眼,說:“那一掌有沒有打重?”

蕙兒一怔,垂了頭說:“沒……說起來,是我不好,沒約束好丫頭們,才得罪了青兒,我又一時沒認出她是蘭福晉的人,才……蘭福晉教訓我也是對的……”她低著頭幽幽說著,委屈求全的語氣惹人心疼。

胤禛沒有出聲。蕙兒抬頭偷偷看了眼,又說:“四爺,蕙兒想求爺一件事……”

胤禛看著她,有些心不在焉,半晌才問:“什麼?”

“蕙兒想求爺別再追究這事了,也別罰青兒。”

“為什麼?”

蕙兒輕聲道:“奴婢出身低微,能進府服侍四爺、福晉,那是蕙兒的福份,可是無意中竟得罪了蘭福晉。蕙兒心裏不安,蘭福晉身份尊貴,別說是蘭福晉,就是青兒,進府比我早,又是蘭福晉親信侍女,就算她說了不好聽的話,我也不該——都怪蕙兒眼拙又莽撞!所以……求四爺別追究了,若一定要罰,就將蕙兒一並罰了罷!”說完,她臉現幽怨,默默等著胤禛發話。

胤禛蹙緊了眉,眼裏冷冷的。蕙兒心裏暗驚,畏懼地說:“爺……蕙兒說錯話了麼?”

胤禛依然沉默地盯著她,那目光似能直透人心。蕙兒更加驚惶,揣測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終於,胤禛淡淡說:“這事你別管了,該怎樣就怎樣,自有福晉處理。”

蕙兒忙應了聲:“是。”心裏雖極其委屈,卻再不敢吱聲。

胤禛凝視著她小心翼翼的神情,心中一陣空虛——終究不是“她”啊……“她”可從來不會怕他,一惹“她”不高興,反倒是要自己先去賠小心……

胤禛忽覺索然無味,自己這樣算什麼呢?明知逝去的已找不回來,明知世上再無人能像“她”那樣,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尋找“她”的痕跡……將一切深埋了不是更好,省得一遍遍提醒那帶血色的慘白的記憶……

蕙兒怯怯喚道:“四爺!”

胤禛回過神,看著眼前的蕙兒,她正一臉不安。他歎了一口氣,溫和地說:“早些安置吧。”

蕙兒見他竟有留下來的意思,不禁又喜又不安。喜的是他沒為剛才她的話生氣,不安的是自己懷了孕不能服侍他……她一陣害羞,胤禛已在丫環們的侍候下淨了臉,她連忙上前給他寬衣。

胤禛瞥了眼蕙兒,她含羞帶喜,神色動人,不由說:“以後別想那麼多,你笑的時候最好。”

蕙兒一陣歡喜,叫道:“爺……”嘴邊梨渦微現,極其動人。胤禛在她臉上撩了一下,蕙兒“咯”的一聲輕笑,低頭說:“可是現在蕙兒不能服侍爺……”

“我知道。”

他隻是想安靜一會,看看她燦爛的笑顏,他就不會背叛記憶。

“咦?這傷疤——”床帳還未放下,就著燈光,蕙兒瞥見他肩上的疤挺像牙印,一時驚異,衝口便說:“怎麼像是被人咬的?”

胤禛的臉瞬間沉了下來。他沉著臉說:“睡吧。”

蕙兒心裏再怎麼疑惑,臉上也不敢露出來。她岔開話題,想跟他軟語溫存,無奈胤禛卻已失卻了興致。她開始後悔,心裏更加疑惑——她一直以為那隻是練武時得的瘀傷,但瞧著情形顯然不是。難道真是被人咬的?

胤禛好容易平靜的心情又煩燥起來。

——石蘭這一口咬得極狠,他敷了幾天藥,好久才愈合,任府裏有那麼多生肌去腐的珍貴藥材,但那疤卻是消不去了。

……

小宮女扯著少年的袖子,纏道:“你陪我說說話嘛!陪我說說話嘛!”

……

“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

“胤禛哥哥,我埋下了一個心願,等夢醒了,我們一起去尋找,找到了,我們就可以真的見麵了。”

……

“胤禛哥哥,好痛!救我!救我!”

……

“……我聽見媽媽的聲音了,我要醒了……”小宮女緩緩合上眼,卻還努力地看著他,竭力說:“胤禛哥哥,別忘了約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