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握著石蘭手腕的右漸漸收緊,忽感到有堅硬的東西硌了手,他低頭看去,卻是那玲瓏的、光芒柔和的鑒情石。胤禛鬆了手,怔怔凝視,也不知多久,直到紛遝的腳步聲傳來——高福領著太醫來了。
各種紛亂的景象漸漸褪去,被疼痛、夢境折磨得精疲力竭的石蘭,終於沉沉熟睡。她睡得無憂無慮,深沉甜美,直讓人不願醒來。可是,耳邊總有絮絮的聲音一直困擾她,讓她難以靜靜沉睡。她嘟噥道:“別吵!”可是那聲音毫不停歇,似有許多人,在不斷的呼喚她、感激她,依稀是她為救被綁的小孩受傷,感激涕零的父母源源不絕的道謝。
似有個難聽的公鴨嗓斷斷續續的哭訴:“……福晉……是為救奴才才會受傷,您不醒來,奴才也無顏活了……”反反複複,讓人煩燥——她有氣無力的說:“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是我的職責嘛……”說完想繼續好眠。
不料一個尖銳的聲音衝她擊的耳膜:“小姐……小姐醒了……”高分貝的嚷嚷簡直要掀翻屋頂,緊接著腳步聲、喧嚷聲、“呯呯”的不知什麼聲,吵得她頭腦發脹,虛火上升——救了人,居然還要忍受他們的疲勞轟炸,還有沒有天理啊?——平靜……平靜……一生氣就不能享受這麼舒服的睡眠了……於是她極力摒棄這些聲音的打擾。可是竟還有人搖晃著她的腦袋,在她耳邊不停的呼喚,那“呯呯”的聲音更響了,夾雜著“謝謝上天”之類的話。
石蘭頭痛之極,猛的睜開眼,怒叫道:“我都說了這是我的職責不用謝了!你還要說個不停!還讓不讓人睡覺啊!”頓時鴉雀無聲。
石蘭剛慶幸的想:“終於耳根清靜了!”突發現眼前有一張吃驚的清秀臉龐,她眨了眨眼,好像是青兒。
“小……小姐……?”青兒怯怯出聲,“您還……還記得青兒嗎?”
石蘭又眨了眨眼,有些納悶:“你是青兒呀,我怎會不記得?”
青兒一愣,忽的跳起來歡呼:“小姐沒有失憶!還認得青兒!”兩行淚水滾了下來。
“難道我這麼會失憶啊?”石蘭又好氣又好笑,目光隨著歡呼雀躍的青兒,發現屋內還有許多人,都直愣愣的盯著她,地上還跪著高福,涕泗橫流,額頭有青腫的痕跡。她怔了怔,這才記起自己受傷後昏過去了,瞧這陣勢,大概病得不輕。她道:“高總管,原來剛才吵醒我的‘呯呯’聲是你弄出來的。”
高福一愣:“奴……奴才……該死,擾了福晉休息……”
石蘭微“哼”了一聲,剛欲開口,她靠著的墊子忽隱隱振動,一個聲音在她頭頂說:“好了,他也是一片誠心,總算喚醒了你。高福,你下去將額頭敷敷,再領賞去吧。”石蘭無暇理會受寵若驚退下去的高福,因為她發現自己靠著的墊子竟是胤禛的胸膛!
石蘭渾身不舒服起來,動了動,想擺脫這令人尷尬的情狀,因為她屋裏坐著的一幹人,都是身後那位的老婆,一個個都盯著她,神色各異,驚愕、妒嫉、強裝的平靜……那表情說有多精彩就有多精彩。
胤禛察覺她的動作,也不理論,隻問房外聽差的隨侍:“王太醫呢?傳他過來。”便有人答應著去了,然後又有人來稟報,說是八貝勒、十三爺、十四爺三位陪同各自的福晉齊來探望,胤禛便將石蘭安置在枕上,那拉氏、李氏也一同迎出去了。青兒忙上前為她理順錦被。
他一離開,石蘭便自在了許多,舒舒服服的躺在柔軟的枕上——這枕頭還是不久前她讓青兒做的呢,比原先的硬方枕不知舒服多少倍。
不一會,人聲雜遝,那拉氏領先,八福晉郭羅絡氏、十三福晉兆佳氏、十四福晉完顏氏聯袂到來。石蘭屋裏的丫環上茶的上茶、擺座的擺座,一陣忙亂。未出迎的年氏也站起身讓座。寒喧聲、問候聲響成一片,清靜的屋內霎時熱鬧得像個集市。
各來訪者問起病情,都是青兒代答。石蘭微眯了眼,打算將屋裏的人當透明人,自顧睡覺。隻是睡著時不覺得,這一醒,就覺餓得厲害,肚子“咕咕”幾聲,她歎道:“青兒,我餓了,有什麼吃的沒有?”
青兒大喜:“有!有!”一迭連聲催著,讓小丫環將熬著的人參粥端來,自己忙前忙後,拿了軟墊,扶起石蘭,另有幾個侍女便搬了小杌子來,安放在床榻上。
石蘭餓得狠了,也顧不得眾人詫異的眼光,在青兒手裏一氣喝了大半碗,卻又撇開頭,說:“又苦又甜的,什麼味兒?有沒有鹹的?”
青兒道:“這是宮裏賞下來的老山參熬的,自有些苦。這幾日來,小姐連粥也喝不進,每日就靠些參湯維持呢……”見青兒又欲掉下淚來,石蘭忙道:“好啦好啦,把粥拿來,我還沒喝夠呢。”青兒這才轉悲為喜。
那拉氏插道:“蘭妹妹餓了這麼多天,不宜吃太硬的食物,等過幾天,再吩咐廚房給妹妹另zuo愛吃的罷。”
石蘭雖懶於敷衍,但還是應了一聲,說:“謝福晉。”那對她來說已夠難得了。不過她病後精神不足,少說些話也是正常的。
年氏歎道:“石福晉果然是福大命大,不但數次病況都化險為夷,還從劫匪手裏安然逃出,這真是爺的福氣啊!”石蘭瞥了她一眼,未理她——這話怎麼聽,都有遺憾的意味在裏麵——遺憾她沒死。
年氏問:“這次石福晉安然回來,上至皇上與各宮娘娘,下至各府奴仆,都已傳為美談了,不知石福晉是怎麼脫險的?”對於這,連那些參與其事皇阿哥們都還未搞清來龍去脈,更遑論深居府裏的福晉們了。年氏雖滿含酸意,但好奇之下,還是被女人八卦的天性占了上風。當下,屋子裏人人都豎耳聆聽。
石蘭皺眉不語,那拉氏便說:“這些事等以後再問罷,蘭妹妹現在需要靜養,別說太多話勞神。”
石蘭正中下懷,她現在也實在沒精神敷衍她們。“這個那拉氏倒是個圓滑精明人,怪不得將來能做雍正帝的皇後!”石蘭邊想邊慢慢吃著青兒遞來的人參粥。
年氏猶不甘心,繼續說:“聽說八福晉回來最早,十四側福晉卻受傷不輕,但跟她的丫環卻沒事,隻可惜了碧珠,年前跟著福晉還好好的,不想……”年氏的本意是想問郭羅絡,但八福晉是有名的潑辣,出身又尊貴,她不好直接問,隻等郭羅絡接口。郭羅絡卻沒有反應。
石蘭聽年氏說到碧珠,心中一痛,臉色頓時黯然,想起一同死了的泯兒、小泰子,不由瞥向反常沉默的郭羅絡氏。她正拿眼審視著石蘭,卻沒有什麼悲傷的表情。石蘭口中的粥再也咽不下去,眼前浮起那片青白牆上濺起的血花,呆呆出神。
“……青兒,過會你看看我有多少積蓄,再查查碧珠有沒有特別牽掛的人,給送去罷……”
青兒一愣,道:“青兒不知碧珠的事……那大概要問高總管才知道。”
完顏氏溫柔道:“石福晉真是心好……”那拉氏接道:“是啊,才跟了幾天的碧珠,都如此對待,論體恤下人,這府裏連我在內,都比不上妹妹。”又朝石蘭說,“四爺已厚賞了她的家人,她也死得值了!”那拉氏道。
石蘭驀的一陣悲哀——一條如花生命逝去,在她們眼裏,卻……心中一煩,忍不住譏諷道:“值了?不知四貝勒爺花了多少錢買她的命!”
眾人一呆。
那拉氏裝作沒聽見。
郭羅絡忽然開口:“石福晉對下人恐怕不僅僅是體恤呢!這次還救了四貝勒身邊的高福呢!從今後那個奴才對石福晉肯定是死心塌地的敬服了!”
“作為主子,竟會為個奴才受傷,難怪高福感激涕零。剛剛石福晉說,那是她的職責,不知是什麼意思。”年氏終於按捺不住。
石蘭正就著青兒的手漱口,聞此言,吃了一驚,“噗”的一聲,竟將漱口水噴了青兒滿臉,她想向青兒表示不好意思,忙忙將嘴裏殘留的水咽下,卻被嗆住,猛烈的咳嗽起來。青兒不顧滿臉的水,慌忙替她拍背,好一會兒才平息。
石蘭咳得滿臉通紅,好不容易回過氣來,既為自己的口誤懊惱,又怒年氏的多事。她冷冷道:“什麼意思?你這麼個聰明人,怎會不知這是什麼意思?”誰都聽得出她語氣中的惱怒。
眾人見她如此失態,更是驚訝——年氏那句話雖隱有諷刺,卻也不明顯,隻是就事論事,沒什麼出奇。
年氏一呆,因石蘭在此事中大出風頭,受到四爺重視,自己懷了皇室血脈也及不上,早已滿肚子酸意,見她大咳,以為是故意作的樣兒,又如此反問,不忿中衝口回敬:“我不過白問一句什麼意思,說不說隨你。石福晉好歹保重些兒,別這麼激動,咳壞了,四爺又該著急了!”
石蘭聽她話中醋意難掩,嗤笑道:“年福晉這話就可笑了!當初是誰一針見血的評論我受寵的原因,又是誰不屑學這些‘寬宏大量’的手段?這會子倒裝糊塗了,又說這些酸話給誰聽?”她說的是上元節出事前,年氏挑撥石蘭的話。
那拉氏早聽出兩人話風不對,心中既惱且慚,想轉移話題。年氏一時沒聽懂,怔怔的琢磨石蘭話中意思,沒及時反駁。等醒悟時,那拉氏已朝完顏氏問:“前兒見十四側福晉傷得不輕,如今怎樣了?”
愣愣聽著年氏與石蘭唇槍舌劍的完顏氏,聽那拉氏發問,回過神說:“謝四嫂惦記。縭寧妹妹已經不礙事了,隻身子尚虛,太醫說需調養幾日。自前日睜開眼,精神還未複,便嚷著要來謝石福晉呢,卻被十四爺勸住了。”
提起馬佳.縭寧,人人想起她與石蘭之間的糾葛,房內一時靜下來。
過一會,十三福晉兆佳氏道:“我聽十三爺提起,他們看見十四側福晉時,口中一直叫著四嫂,還說將馬給了縭寧,四嫂自己卻孤身一人擋住了匪徒。十三爺對此是佩服得不得了。”
眾人還未反應,郭羅絡已接道:“還不僅如此,當時十四側福晉口口聲聲叫著四爺,讓四爺快去救石福晉,說別辜負了石福晉,失去石福晉四爺會後悔一輩子!——十四側福晉是石福晉所救,那還不感激得掏心挖肺?自是一意推崇石福晉了!”
郭羅絡的話影射了太多東西,一時那拉氏、完顏氏都不自在起來,無人出聲,屋中靜得落針可聞。
石蘭冷冷審視一屋子表情各異的女人,心裏隻想嘔吐,卻又有一種隱隱的鈍痛,她緊抿了唇不語。
“隻是我有一點不明。石福晉神通廣大,既能支使劫匪,若果真愛護奴才,那晚為何眼睜睜看著碧珠及泯兒小泰子死去?石福晉要引人注目,也不必拿她們的命來凸顯吧?泯兒與小泰子是隨我的不算,那碧珠卻是石福晉的貼身侍女呢!”郭羅絡盯著石蘭,眼中滿是咄咄逼人的質疑。
一片寂靜中,八福晉的話尖銳得過份。那慘烈的一幕在眼前閃過,眼見鮮活無辜的生命瞬間消失,卻無力挽救的痛苦似一塊巨石壓在胸口,令石蘭陣陣悶痛,她簡直透不過氣來,臉色瞬時蒼白如紙。
青兒見狀心中惶急,想勸,卻不知從何勸起,隻叫:“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