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
羅婷,我為你寫下這本書。
那天深夜,我下了吉普車,站在雪地上,四周沒有人,沒有聲。我身體裏忽然像有岩漿湧動,又一次,那股衝動在我心裏翻騰,想要衝出這身體,直衝到這漫天大雪的源頭——我隻能任由它拖拽著,困獸一樣漫無目的地在雪地裏奔跑,思念是操縱著我的韁繩,我想擺脫這思念,這無可奈何、無計可施的思念。
終於,衝動像疲憊的野馬,放慢了奔跑的速度。在無邊的黑與白之間,我被寒冷包裹著,我的心凍僵了,像冰封的湖麵。沒過多久,雪就把腳下的大地抹得幹幹淨淨,仿佛我沒有邁出過一步,沒有走過這一遭。
我回到房間,打開電腦,在這方白色中敲下你的名字,我那麼認真地看著它們,就好像它們也會被雪覆蓋似的。從那時起,不管多累多晚,我每天回家所做的,就是把眼前這片十七寸的空白填滿。它給我暫時的寧靜,也隻有這樣,每天敲打鍵盤,我才能獲得——
暫時的寧靜。
我想,自己就是童話裏的那個小理發師,看到國王長著驢耳朵,卻隻能挖個坑對著大地說出憋在心裏的秘密,或者像那個妹妹,一心想救六個變成天鵝的哥哥,不出一聲年複一年地用織著衣服。這本書就是那棵會說“國王長著驢耳朵”的大樹,就是那些終於織完了的衣服。
羅婷,我為你寫下這本書。我撫摸著書頁,就像撫摸你的臉頰,我呼吸書中的香氣,就像呼吸你的氣息。不認識你時,我就像隻蜜蜂,整天為自己的書店勞碌奔波,但我的靈魂卻像冬眠的熊,遲遲不肯醒來,直到那一瞬,我看見了你——
第一章夏至·芳鄰
窗戶外頭還是黑的,桑拿天兒的那股熱氣就把我悶醒了,毛巾被跟被單兒都潮乎乎的,我自己就像成都小吃店籠屜裏的蒸包。我翻了個身,想把夢做完,可沒抓著夢尾巴,反倒越來越清醒,我索性仰麵躺著,長出了口氣,牆角這時候也傳來呼哧呼哧地響動,馬上,黑子蹦到床上,嗚嗚著,在我肚子上顛啊顛,好像上了遊樂場的蹦床。
一會兒,它膩味了,跳下地,顛兒顛兒地蹭到門口,回過頭,烏溜溜的黑眼珠兒激動地瞅著我。我其實看不見它的表情,但我估摸著它很激動,每次夜裏去二十四小時店吃烤串兒的時候它都很激動。
我下了床,腳貼著水泥地麵,嘿,沁心涼!下半夜就打地鋪吧!
月亮很好,我走到窗前,捧起茶缸咕咚咕咚灌了一氣,院兒外,屋瓦雜物的輪廓顯得沉甸甸的,看得我眼皮發沉,困意又上來了,剛要把茶缸放回去的當兒,棉布窗簾抖了一下。
影子和我隔著窗。
皮影戲似地,黑影慢慢地動,巨大的,沒有皮的皮影。
周圍不再是安靜的了,不管用鼻子還是用嘴呼吸,都會發出那麼大的聲音。黑影的手指劃過木梁和門上的玻璃,發出纖細刺耳的聲響,聲音停住,敲門,沒聲音地敲。我常忘了插門,這會兒,門閂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門其實一拉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