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離開幻城(1 / 3)

江湖父老傳說,武林但有所謂的“練武奇才”,他們生來就有一種天賦,遠比常人會來練武。平常人無論用了什麼法子、費了多少苦心,都無法練到他們這種境界。

天下高手多如過江之鯽,不過眾所公認的“練武奇才”,便是蘇穎超。之所以有此一說,是因為是因為沒有人見過他練劍。每回蘇穎超現身在外人麵前,他總是仰望浮雲白,好似發著呆,可一出手便是上乘劍法,所以世人都把他當成了練武奇才,以為他生來聰明,總能不勞而獲。

這“練武奇才”最讓人稱羨之處,便是“不勞而獲”。別人辛苦練破頭,他放屁便能當神仙。一覺夢醒,身在力大,讓人又恨又妒。隻是不論此說是真是假,在蘇穎超而言都是個誤會。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個時辰,蘇穎超無時無刻不在算,從早到晚,他狀似打盹睡覺、無所事事,實則腦海裏刀光火石,不住準算敵招敵劍。若非這般絞盡腦汁,他憑什麼找到敵方的破綻?故而說,蘇穎超沒有不勞而獲,他也不是練武奇才。任何人隻消一天算十二個時辰,一年算上三百六十五天,接連十年之後,自也能成為似他這般的“練武奇才”。

蘇穎超不是真正的練武奇才,那“鬱丹楓”呢?相傳此人是武當後起之秀,練成了百年失傳的“純陽功”,如此無師自通,震古鑠金,該算是練武奇才吧?

鬱丹楓自己明白,他之所以練成了“純陽功”,所恃這並非是得天獨厚的天資,而是秦霸先留下的秘籍。因而他絕非“練武奇才”,任何人隻消照本宣科、依樣畫葫蘆,自也能練到他的絕頂內力,卻是何奇之有?

其實不隻鬱丹楓,算不上“練武奇才”,連秦霸先也不算。他之所以能破解“純陽”,靠的是他讀頗萬卷書,胸懷古今一切道藏,故能找出練就“純陽”的的秘法,所以說任何人隻消一天讀上十個時辰的書,連著十個寒暑日夜無休,自也能成為下一個“秦霸先”。

如此說來,世上沒有練武奇才?不,天下當然有練武奇才,這問問伍崇卿便知道了。

伍崇卿小時候很矮很瘦,在學堂裏老是被同儕毆打,於是他暗中習練“大力金剛指”,打算來日報仇,誰曉得私下偷練的結果,手指竟然腫得像葡萄,便給爹娘痛罵了一頓。其後爹爹親自過來開導,崇卿也才明白一件事,原來“大力金剛指”不是人人能練的,除非是“練武奇才”,否則最好別碰。

作為天下第一大門派,少林寺向來有挑選弟子的秘法。以“大力金剛指”而言,初練時甚是容易,隻消將白米置於槽中,指插米粒,日以十回,其後塗以藥膏,便算了事。不過每到深夜時分,師父便會仔細察看弟子的手指,隻消一有紅腫之像,該生便得立時除名,以免終身殘廢。

從嵩山到莆田,少林每年入門生多達三萬,可資質能過第一關的,不過三百,到了第二關,這三百人不再手插米粒,而是指插黃沙,此時受力遠比白米更重,手指損傷也更大,至此,三百名弟子能過關著,不過三人。

從三萬到三百,由三百中再撿“三”,雖說已是萬中選一了,卻還不是一定能保證練得成“大力金剛指”。接下來的歲月裏,他們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拚命插著鐵沙。十年後倘還沒殘廢,那時他們便能捏金成印、以指倒立,成為羅漢堂的金剛法僧之一。

曾經連續十年,“大力金剛指”竟然宣告失傳,因為所有弟子盡皆受傷,誰也撐不下去了。然而上推五百年,少林又有誰敢自稱練全了“金剛指”?按達摩院秘法所言,“金剛指”一旦練到最上乘,手指纖細如玉蔥,可以淩空出指、氣能裂石,號稱“如來拈花”。能與天下一切神功抗衡。然而走到少林裏一瞧,誰的手指不是歪歪斜斜?原來早就變形了

“小紅臉,讓爹瞧瞧,你是不是萬中無一的”練武奇才“?”崇卿小時候的外號叫做“小紅臉”,那時他聽完爹爹的解說,不免嚇成一個小白臉,立時逃之夭夭,再也不敢練武了。

該來的跑不掉,荒廢了四年後,小紅臉還是開始練武了,不過這回他知道自己不是“練武奇才”,隨時會受傷,於是他事先想好了辦法,他找了刑部高手,請教他們平日如何虐夾犯人的手指,卻又不會讓他們留傷?得到秘法後,小紅臉興高采烈,立時向自己下手,瞧瞧會發生什麼事。

地獄的第一層,便是夾手指。三個月後,小紅臉發覺自己的手指並未折斷,反而長出來奇怪的老繭,於是他深受鼓舞,便用更可怕的法子折磨下去。

針紮蟲咬,火烤冰鎮,浸泡毒酒,地獄裏的酷刑一樣一樣嚐試後,在伍崇卿二十歲那年,他從十八層地獄裏爬出來,一拳擊破大圓石,兩指一捏,輕易粉碎硬核桃。這也讓他相信了一件事,世上確實有一個“練武奇才”,那便是他自己。

長江後浪推前浪,在接下來的千年歲月裏,即使聰明如寧不凡、博學如秦霸先,他們總有一天也會被後人取而代之,卻隻有伍崇卿不可取代。因為他的天資無人可以模仿,那是一種血淚誓言,讓他咬著牙,忍著淚,從而打破上蒼為他設下的一切界限,完成自己的“真龍之體”。

伍崇卿心中堅信,他的天資空前絕後,在接下來的一千年裏,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能像他這樣練武。現下他即將再次驗證自己的資質,機會就在眼前。

三更鼓盡,萬福樓裏稀稀落落,客人早已走了大半,五樓處更是人去樓空,除了包廂裏的盧雲,以外,便隻剩下了窗邊的兩名酒客。隻見西首處是一名青年公子,他的眼兒大得像貓,此時雙眼圓睜之後,望來更像是一麵大鏡子,照出了東首對座的情景。

“哈哈!哈哈!哈哈哈!”對麵坐了個年輕人,他身穿黑袍,豎指成三,正自放聲狂笑,那模樣當真目中無人之至。

“你……你……”蘇穎超呆呆望著對座,駭然道:“你……你想練”三達劍譜“?”

“哈哈哈!哈哈哈!”伍崇卿笑得更歡愉了,他露出了森森白牙,道:“什麼智劍、仁劍,我壓根兒就不要……”說到此處,笑聲止歇,他抬起頭來,目光如電,在“三達傳人”的麵上轉了轉,森然道:“我隻要”勇劍斬天罡“!”

聽得伍崇卿意在“勇劍”,蘇穎超自是傻了,他張大了嘴,難以做聲。

智劍屈敵,仁劍護身,勇劍斬殺,這便是寧不凡賴以擊敗“劍神”的絕技,其中“勇劍”一技便是傳聞中的壓箱寶,至今武林雖大,卻是無人得見,卻不知道此人是狂徒、是瘋子,居然想染指傳聞中的絕技?

當此驚愕一刻,蘇穎超呆呆望著對座,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元宵深夜,萬福樓裏再次響起了笑聲,,這回輪到蘇穎超發笑了,他越笑越是難以抑製,好似見到了世間最荒唐的事情,竟而笑得眼淚滲出,聲嘶力竭,幾乎不支倒地。

伍崇卿冷冷得道:“你笑什麼?”蘇穎超擦拭眼角笑淚,喘息道:“沒事,我……我隻是覺得你這人好生可愛,忍不住想發笑。”

伍崇卿可怕可怖、可憎可恨,卻容不得“可愛”二字,他聽得對方言帶諷刺,不覺沉下臉去,森然道:“蘇君……伍某今夜來此,實已冒了生死大險……希望你別故作玩笑……”說話間撇眼過去,看那目光所望之處,卻是桌上的那柱線香。

此時已過子夜,窗邊香煙嫋嫋,那柱香早已燒過了大半,僅餘下區區半截,盧雲凝神遠觀,忽的心下一醒,忖道:“他這是在算計時光。”

看伍崇卿上來萬福樓,第一件事便是在桌上拍落這柱線香,隨即以袖劍將之引燃。當時以為他有意賣弄武功,可此際看來,這柱香恐怕真是拿來測度時光之用。想起伍崇卿自稱“甘冒生死大險”這幾個字,盧雲與蘇穎超自都暗暗驚疑,依此觀之,一會兒線香燃盡之時,萬福樓裏或有大事發生。

“蘇君……”無聲無息中,伍崇卿沉下臉去,雙拳微微握緊,道:“小弟既已道明來意,今夜便不能空手而歸,此番心情,望你成全。”

伍崇卿要搶劫了,別人是“搶不如偷,偷不如騙、騙不如拐”,總之“君子動口不動手”,伍崇卿卻恰恰相反,此人向來不拐不騙,專搶專殺,乃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之輩,料來對方出言拒絕後,他的拳頭便要重重揮出,直到人家歡喜答允為止。

這年頭舌頭不如拳頭,打落門牙混血吞之後,有理也是說不清,蘇穎超自知打不過人家,卻也不曾轉身逃走,他凝視著伍崇卿,慢慢從腳邊拾起了一隻包袱,扔上了桌,隨即將之打開。

桌上兩碗烈酒,燒出了青焰火光,隻見包袱裏放著一本經書,望之厚重殘破,虐待頗為古遠,對座的伍崇卿、包廂的盧雲,二人情不自禁的緊張起來,隻見蘇穎超舉起經書,示向對座,靜靜的道:“三達劍。”

書皮上有三行小字,“智劍平八方”、“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原來這本毫不起眼的破書,便是名震天下的“三達劍譜”。當年寧不凡號稱“天下第一高手”,連敗“劍王”、“劍神”,直至退隱前仍不得一敗,這一切燦爛傳奇,全是出於這本殘破經書所賜。

眼看寧不凡一生的豐功偉業便在眼前,此時此刻,非隻伍崇卿心搖神馳,連盧雲也是呼吸微微加促,酒樓裏的夥計們更是伸長了脖子,都想瞧瞧這本破爛舊書有何奧妙。

一片沉靜中,蘇穎超輕撫泛黃的書皮,道:“伍少爺,此書出於天隱之手,其後窮天下之智,曆十代啟發,而後傳於吾師之手,終得大成,這些過往事跡,想來你也是知道的。”伍崇卿點了點頭,道:“是。我曉得你十三年前獲得此書,乃是”三達“第十代傳人。”

景泰三十三年,寧不凡封劍退隱,將此書傳與一個弱冠少年,此事轟傳天下,四海皆知,盧雲當然也是熟知的。回思當年上山觀禮的點點滴滴,對比今夜的白雲蒼狗,盧雲遙望蘇穎超的背影,心裏忽起憐憫之意。

光陰催人老,當年的天才少年,如今也有三十歲了,蘇穎超默默翻看劍譜,聽他輕聲道:“伍少爺,蘇某是方今華山門戶之長,這本”三達劍譜“向來也歸我保管,你今夜若想借走這本劍譜,總該先問我答允不答允,對麼?”

伍崇卿淡淡的道:“聽蘇君此言,咱倆又得打上一場了?”蘇穎超搖了搖頭,道:“那也不必。兄弟的武功強過在下,蘇某找不出法子克製你。”伍崇卿哈哈大笑:“難得啊難得,識實務者為俊傑!蘇君如此深明事理,小弟這裏先謝過了!”說話間俯身向前,凝視著桌上的劍譜,隻消右手暴長,立時便能下手劫奪。

伍崇卿身手之快,人盡皆知,蘇穎超卻未多加提防,他搖了搖頭,道:“伍少爺別急,你想借觀”三達劍譜“,蘇某不會出言勸阻,更不會下手阻攔,隻不過我身為華山之長,在把東西借給你前,得先請你應允兩件事。”

包廂裏的盧雲微微一驚,包廂外的伍崇卿也是“哦”了一聲,都沒料到對方如此豪邁慷慨,好似真要出借劍譜了。伍崇卿微笑道:“也罷,小弟生平從不守信,不過看在你這般大方的份上,隻要蘇君的條件不難答允,伍某必然盡力而為。”蘇穎超道:“若是條件極難答允呢?”

伍崇卿“嗤”的一聲,斜目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伍崇卿乃是真小人,這番話宛如強盜口吻,刺耳之至,蘇穎超並未反唇相譏,隻點了點頭,說道:“這兩個請求其實不難,其一,這本劍譜隻能借你三天,三天之後,你得完璧歸趙,不得有髒汙破損,缺頁摞角等情事,伍少爺,不知你可否做到?”

聽得這個要求如此容易,伍崇卿也不禁微微一奇:“你不怕我另行抄錄副本?”蘇穎超聳了聳肩,道:“無所謂,你要能錄下副本,那也是你的本事,蘇某不會阻攔。”

蘇穎超言語越是慷慨,眾人反而越覺詫異,要知武林裏多少門戶,莫不敝帚自珍,豈肯把武學秘密示人?看蘇穎超這般大方,難道不怕華山本門絕學就此外泄?盧雲暗暗納罕,伍崇卿則是嘿嘿笑道:“好慷慨啊!卻不知蘇君的第二個要求是什麼?可是要我讀罷經書後,立時下手自殺啊?”

正譏諷間,卻聽蘇穎超道:“伍少爺,你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華山”三達劍“向來開誠布公,從不禁門人弟子翻閱,隻不過幾百年來,從沒聽過有誰想抄錄副本。”

伍崇卿微笑道:“凡事都有第一回,到時絕學外泄,你可別怨我。”聽得對方屢番挑釁,蘇穎超仍是心平氣和,他搖了搖頭,道:“能給外人盜走的功夫,配稱什麼絕學?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依著我華山門規,任何人要想借閱劍譜前,都得給長老們瞧一樣東西。”

伍崇卿雙手枕在腦後,微笑道:“什麼東西?”

“資質。”蘇穎超神氣漠然,說道:“欲練三達劍,便得有這兩個字。什麼今夜鬥膽,得測評你的資質高低。”伍崇卿笑道:“蘇大哥,這就是你的第二個要求麼?”

蘇穎超淡淡地道:“正是。”刷的一聲,伍崇卿兩柄袖劍伸出,他亮出了凶狠虎爪,微笑道:“來吧,你要測伍某左手的資質呢,還是右手的天資,姓伍的都奉陪到底。”

伍崇卿開起口來非打即殺,動起手來更 是非死即傷,料來什麼資不資質的,在他眼中都是一灘血,蘇穎超歎了口氣,搖頭道:“伍少爺誤會了,在下要考校的是閣下的天資,並非是找你打架。”

伍崇卿曉得蘇穎超怕了自己,不禁哈哈一笑,道:“那你要怎麼個考校法?咱倆若不出手打架,難不成是要畫圓不成?”

“答對了。”蘇穎超給折磨了一整夜,終於露出了笑容,頷首道:“我就是想畫圓。”他低頭望向桌上的兩碗火酒,輕輕一笑,驟然間長劍出鞘,劍尖探入了的地獄火海之中,自在半空中飛橫而過。轟!點點青焰淩空而轉,半空中現出了一個大火圈,望來罕正無匹,宛如月輪。

伍崇卿愕然道:“圓?”

蘇穎超還劍入鞘,微笑道:“沒錯,就是圓。伍少爺,太極是圓的、日月是圓的、連吃飯的碗兒,地下的輪子,也統統是圓的,來吧,你隻消能畫出一隻真正的圓,在下這本三達劍譜,立刻隨時雙手奉上。”

伍崇卿雙眉一軒,道:“就這樣?”蘇穎超淡然頷首道:“就這樣!”

嗡的一聲大響,伍崇卿袖劍飛出,氣勢如同奔雷,轉眼間酒水飛灑,半空中現出一隻大圓,狀如滿月,宛如天女散花,眾夥計見得天地奇觀,莫不駭然出聲,隻覺這隻圓飽滿渾正,便算用尺規來畫,怕也不過如此。

人人讚佩有加,轉看蘇穎超,卻隻低頭默然,竟連看也沒看上一眼

伍崇卿斜目望向對座,淡然道:“蘇君,這夠圓了嗎?”蘇穎超搖了搖頭:“差之遠矣。”伍崇卿沉下了臉:“何以見得?”

蘇穎超以手支額,幽幽的道:“說了怕你不懂,還是不說吧。”

伍崇卿朝桌上一拍,厲聲道:“說!”掌力拍落,燭台、菜肴、酒碗、筷子全跳了起來,夥計們看在眼裏,也不禁嚇得向上一跳。

蘇穎超歎了口氣,低聲道:“伍少爺不必動怒,你方繞的圓兒並不算是正圓,依我看來,你連七除二十二也及不上,遑論一一三除三五五……”

伍崇卿森然道:“把話說清楚,什麼叫一一三?”蘇穎超好似有些心懶了,他目望窗外,輕聲道:“一一三除三五五,可得盈數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七忽,腩數……九毫二秒六忽,正數在盈腩二限之間……”伍崇卿怒火上升,仿佛遇上了瘋子,一旁夥計也是聽得一頭霧水,卻隻有盧雲心下一驚,忖道:“這是密率。”

盧雲博學古今,自知天下最初的密率載於“周髀算經”之中,以七除二十二為圓,三代以降,無出其右,直至千年之後,方有人跨前一大步,找到了圓徑一百一十三、圓周三百五十五,此即南朝祖衝之所創的“綴術”,也就是蘇穎超口中一一三除三五五的由來。

伍崇卿不耐煩了,他轉頭去瞧線香,隻見香頭早已燒去了大半,隻餘下短短一截,冷冷的道:“蘇君,少耍嘴皮子,你想說服小弟,勸你拿真工夫出來。”

蘇穎超微微點頭,“也好,口說無憑,咱倆還是劍上見真章。瞧瞧是你圓還是我圓?”說話間執劍 在手,平舉胸前,伍崇卿也是冷冷一笑,霎時亮出了袖劍,二人劍尖相抵,各自不動。

喝啊一聲,猛聽伍崇卿一聲清嘯,隨即舉臂橫掃,袖劍一抖,再再次旋出一個大圓弧,卻於此同時,蘇穎超恰也揮劍而出,劍尖卻也繞出了一個圓圈。

雙方各出一圓,聽得“當”的一聲輕響,劍刃互撞,雙圓相交,火花立時四濺,隻見伍崇卿的袖劍受力晃蕩,竟爾擺蕩開來,轉看蘇穎超的配劍,卻慢條斯理的繞完了大圓圈,神完氣足。

伍崇卿吃了一驚,萬沒料到對方還藏了這手功夫,竟能拂開自己的青鋒,他滿心不信,森然道:“輸……大哥,請小心了。”深深吐納間,一時全身紫光流轉,手腕更是青筋暴起,眾酒保遠遠看著,心下自是暗暗驚懼,料知此人運足了氣力,這一劍必然銳不可擋,雙方硬碰硬之下,公子爺的長劍非得折斷半空。

伍崇卿潛運發力,氣勢萬鈞,蘇穎超卻是不動聲色,隻管安坐不動,但聽“嗚哇”一聲怪吼,伍崇卿的劍上暴起紫光,隨即化作一隻大圈,撲麵而來。

一片紫光籠罩中,蘇穎超提起了長劍,起地麵下的送出了一個圓弧,聽得嗡嗡清響,雙劍相交,這回伍崇卿的袖劍非但給遠遠蕩開,連身子也是晃蕩不休,險些從椅子上摔了下去,他大驚失色,連忙坐正了身形,愕然道:“你……你哪來這麼大的氣力?”

“我沒有用力,”蘇穎超還劍入鞘,搖了搖頭,伍崇卿喃喃自忖,頓時“啊”了一聲,心下醒悟:“你……你是借了我的力?”

“沒錯。”蘇穎超抬起頭來,,微笑道:“因為我比你更圓。”

驟然之間,全場醒覺,連從沒練過武的酒保也聽懂了幾分道理,伍崇卿之所以會輸,並非是氣力不及,而是他的圓不夠圓,故而被連打帶消,卸下全身氣力。

伍崇卿深深吸了口氣,道:“你這個把月來神思恍惚,便是在搞這玩意兒?”

蘇穎超歎了口氣,慢慢把劍送回了鞘裏,點了點頭。

近月以來,蘇穎超日夜埋首書案,卻沒人明白他在做些什麼,人人都當“三達傳人”失心瘋了。連瓊芳也不例外。卻沒人知道他正在求一個嶄新的武學境界:“無上正圓”。四兩之所以能撥千斤,是因為“圓”,車輪之所以會載重,也是因為圓,太陽是圓的,太極是圓的,越圓的東西越不受力,越圓的東西越能借力,隻消能尋出一個舉世無匹的正圓,非僅工匠技藝要邁進一大步,連武林高手也能藉此展開心法,從而借力打力,無往而不利。

伍崇卿冷冷的道:“依次看來,蘇君設下這道考題的用意,便是要伍某一起下海畫圓了?”

蘇穎超歎道:“你說對了,這些時日來,蘇某日夜苦思,就是盼能畫出一個舉世無雙的正圓,如此一來,我或許便能給它開方了。”伍崇卿皺眉道:“開方?什麼叫開方?”

蘇穎超解釋道:“開方就是開平方,如十六開方得四,二十五開方得五……”伍崇卿不耐煩了揮手道:“行了,這和畫圓有何幹係?”蘇穎超微微苦笑,撫麵道:“伍少爺還聽不懂麼?我要化圓為方啊。”

“化圓為方?”伍崇卿微感錯愕,眾酒保也是滿麵不解,盧雲卻是大吃一驚:“他想化圓為方?這……這怎麼辦得到?”

所謂化圓為方,簡而言之,便是拿了一隻圓盤子,卻要做出一隻大小全然相同的方杯子。而其中第一個難題,便是要給“密率”開平方。舉例而言,若圓盤子是九寸見方,開方後得三,自能據此作出一隻相同大小的四方杯,然而這是辦不到的,因為“密率”本身是沒有盡頭的,一個連餘也除不開的數兒,遑論要將之開方?

自“九章算術”問世以來,“化圓為方”便是舉世公認的第一難題,此時連盧雲也為之駭然,卻要伍崇卿怎麼聽得懂?他滿心不耐,隻目望桌上的線香,沉聲道:“蘇君,什麼方方圓圓 的,我聽都懶得聽,你明說吧,你究竟為什麼想畫圓?這和”三達劍“有何幹係?”

蘇穎超微微苦笑:“伍少爺,這就是”仁劍震音揚“啊。”

“天下第一守招”大名一出,伍崇卿不由啊了一聲,盧雲也不禁站了起來,他神思如電,深深吐納幾下,心中頓時豁然開朗,“對了,化圓為方,化方為圓”!這就是寧不凡的仁劍訣!“

今夜並非是盧雲第一次見識“仁劍”,早在十年前寧不凡與卓淩昭生死大戰,他便曾目睹過這招“仁劍震音揚”。奈何當年盧雲的武學造詣不足,雖把勝負看在眼裏,卻難以領略“仁劍”的奧秘,如今十年水瀑獨居,道貫天地,再把蘇穎超的說話聽入耳裏,內心已是一片雪亮。

華山的“三達劍”中,算計最精的便是“智劍平八方”,當年寧不凡輕描淡寫,卻盡破“劍神”的種種奇招,仗的便是“智劍”的料敵機先。這套劍法尋敵破綻,專攻不守,招招直指敵方要害,是以它的每一招都必須是“直”的,從己方劍尖到敵方要害,那勢若奔雷、妙到顛毫的一直線,便是“智劍平八方”。

“智劍”攻敵所必救,出劍時自也忌諱與敵刃相交,以免受製於人。可“仁劍”不同,夫仁者,二人之事也,“仁”這個字,說得便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兒,兩人同行,可以分高低,可以分敵我,當然也可以交朋友、結同心,故而“仁者之心”,並非是敵我之心,而是“推己及人”、“與彼同心”。正因要與彼同心,“仁劍”出手時絕不害怕與敵刃相交,相反的,它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要與敵方兵器緊緊纏繞,故而“仁劍”的招式絕不能是筆直一線,它必須是“圓”。

圓是世間最大的形狀,覆蓋之廣,無所不包。圓也是天地最弱的的形體,受力再深,舉重若輕。唯有這“至廣至柔”的形樣,方能包容萬物、與敵同體、進而與敵同心,最終消彌敵方一切殺意,進至化敵為友,以期“仁者無敵”。

仁者之無敵,並非是說殺光了所有敵人,而是說他打心底裏就沒有敵人。也難怪這招劍法會以“仁”字之定名,它的心法確實與專攻不守的“智劍”截然相反,它壓根就不想擊敗強敵,它打從心裏就敵我不分,隻盼與敵同歡、與敵同泣,獨此胸襟,方足稱“天下第一守招”而無愧。

念及“仁者之劍”,盧雲如癡如醉,一麵思索寧不凡的武學奧秘,一麵印證自己在水瀑裏的所悟所得,內心真是喜悅興奮、無以複加。隻是伍崇卿對這些學問毫無興趣,隻聽他冷冰冰的道:“聽蘇君說得口沫橫飛,敢情你已練成了仁劍?”

蘇穎超神情落寞,歎道:“我若練成了仁劍,還能容你在此猖狂嗎”伍崇卿哈哈大笑,驀然間怒目圓睜,厲聲道:“說得好!”話聲甫出,左手向前探出,直取“三達劍譜”,那右手袖劍則如雷霆閃電,一招“獨劈華山”亮出,便朝蘇穎超腦門砍落。

伍崇卿不再畫圓了,有了先前吃虧的例子,他這一劍已是當頭直劈而下,正是伍定遠親傳的“拳中劍”,蘇穎超知道對方撕破了臉,已要公然劫奪劍譜,當下也拔劍而出,劍光旋繞如盤,護住了頭臉,正是寧不凡的絕學:“仁劍震音揚”。

伍定遠對上寧不凡,前後兩代“天下第一”,雙方傳人已然正麵交手,這廂伍崇卿苦練筋骨,師承乃父,動起手來隻在乎三個字:“夠不夠快”“夠不夠狠”“夠不夠重”,似他這般霸悍身手,本就不該學人家畫圓圈、繞迂回,有這招“獨劈華山”氣勢磅礴,將一身陽剛之氣發揮的淋漓盡致,卻不知三達傳人的“仁劍”能化解掉幾分?

當然巨響之中,雙劍相交,隻見伍崇卿身子一晃,袖劍已然受力蕩開。轉看蘇穎超,他的長劍則是成了一隻大圓盤,半空旋轉不定,一路飛上了屋梁,隨即墜落下來,倒插桌麵,至於持劍的右手則是微微發抖,掌中空無一物。

輸了,事隔月餘,畫了千萬個圓,三達傳人的“仁劍”依舊是虛有其表,毫無長進。

“輸大哥啊!”伍崇卿仰頭狂笑:“回家再多畫幾個圓吧,這本”三達劍譜“就讓小弟替你保管吧。”他伸出手來,正想將劍譜收入手中,卻聽“啪”的一聲,肩頭上拍來了一隻黑毛大手,聽得一人冷冷得道:“坐下。”

酒樓裏的第四位客人到了。盧雲凝目去望,隻見店裏多了個黑熊也似的壯漢,他嘿嘿冷笑,將手攀在伍崇卿的肩上,瞧那橫眉豎目的麵孔,腰上還縛了一柄大刀,卻不是“山東老神刀”的寶貝兒子、宋通明是誰?

這宋通明是盧雲的小同鄉,過去雖不常來往,卻因同是山東出身,頗有香火之情,是以一眼便認出人來了。看他滿麵獰笑,隻管把手攀在伍崇卿的肩上,森然放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本不費功夫……黑狗王,咱找了你一整晚,想不到你躲在這裏亂咬人啊?”

伍崇卿默默坐著,隻任憑對方搭著自己的肩,不言不語。這宋通明很壞,他一邊在伍崇卿耳邊放著狠話,一邊拿起人家的酒碗,打算免費來喝,不忘朝蘇穎超嘿嘿笑道:“蘇老弟,別怕這隻黑狗王,他的真麵目已經給人家揭穿啦……告訴你,他便是闖入太醫院的黑……”黑字才出,碗到口邊,嘴唇稍沾酒水,登時“啊呀”一聲,痛得打翻了酒碗。

黑狗王的酒水不是給人來喝的,上頭著了青焰,望之便如同地域火海,宋通明妄自來嚐,不免大吃苦頭。眼看酒碗便要落地,忽聽“嗤”的一聲,麵前橫來了一隻手掌,半空中截走酒碗。

酒樓裏的第五位客人到了,那是一條蒙古大漢。

無畏者,無敵也。蒙古蠻人提起了酒碗,咕嚕嚕地大口喝了下去。

這碗酒不是尋常烈酒,而是魔焰烈酒,能喝將它下去的人,肯定是妖魔鬼怪,不過這人確有幾分能耐,熊熊烈火灌入了喉頭,他還很好喝似的添了舔嘴,仿佛炎海清涼。

“嗯。”蒙古蠻子喝完了酒,嘴裏鼻孔都竄著火,望來便如龍王吐火,猙獰萬狀。他斜睨著伍崇卿,嘿嘿一笑間,慢慢拿起了另一碗酒水,當頭澆了下去。

嘩啦啦……烈火當頭淋澆,伍崇卿卻隻雙手抱胸,任憑惹火淋上全身。看得出來,他不是躲不開,而是不想躲,他要和哲爾丹比一比“勇”。

武林裏就是如此,好漢們不隻比武功,更要比膽子、比威風。眼見伍崇卿眯眼垂首,不痛不癢,哲爾丹徒然大吼一聲,破空暴響,一拳便朝伍崇卿背後擊下。看這拳夾帶黑影,帶得店內燭火猛烈搖晃,正是他的成名絕技:“大黑天拳”。

嗖的一聲,伍崇卿後仰翻空,身子半空旋轉,宛如陀螺,全身火勢給風力一激,經竟而硬生生熄滅了。哲爾丹毫不容情,轉瞬間再發一拳,這回伍崇卿卻不坐以待斃,但見他半空變位,頭在下、腳在上,非但避開了哲爾丹的重拳,尚且回敬了一腿,已在一招內反守為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