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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森

我交朋友,全憑一個緣字。

跟應台的交往,也是起於一種緣分。

生於同一個時代,又有幸在某一個空間相遇,自然是一種緣。然而時地的緣具備了以後,如雙方有一方覺得對方麵目可憎,言談無味,仍然無法成為朋友。有人說決定人間善感或惡感的是人體所含有的化學成分,另一說則是由於人體所發射的電波或磁力。我沒有能力做這種科學性的分析,所依賴的不過是一種不由己的主觀印象罷了。我常常第一眼就可以從對方的眼眸中直覺到是否是一個可能的朋友。如果對方射出的眼光是冷漠排拒的,就已經表示了他沒有跟你接交的意願。如果對方的眼光是諷譏嘲弄的,大概表示他把你看成了某一種形態的怪物,你又何必去自討無趣呢?要是對方的眼光一接觸到你的,就像有一襲簾幕似地刷地拉了下來,使你無法透視他眼光後麵的心思,這表示他不是對你具有戒心,就是城府極深,這樣的征象不能不使你格外小心。如果對方的眼光在熱切中含有阿諛的神采,則很可能他看中了你具有某種可資利用的價值。當你具有的這種價值消失的時候,他還願意做你的朋友嗎?就很難說了!

應台的眼光給我的感覺卻是坦蕩親切的。她思維縝密,卻不具城府;她詞鋒犀利,並不含惡意。她對朋友有彈有讚,正是一個諍友和摯友所應具備的條件。

記得我們初次見麵是在“濃來”周浩正邀請的一次晚餐席上。那時候浩正還正在編《新書月刊》。他說最近有一位在《新書月刊》上撰寫書評的作者十分了得,一定要介紹我們認識。並說那位作者已經寫好了一篇評《夜遊》的文章,預備下期發表,不過發表以前礙難給我事先過目。當然我並不曾提出這種無理的要求,是他害怕我欠缺久候的耐心,故意這樣說來堵我的嘴的。

那晚應台跟她的夫婿伯恩一同出席。在座的還有也是初次見麵的席慕蓉。慕蓉也是那種慧而不黠,言談爽直的性情中人,使人覺得一見如故。那晚在座的有作者、有編者、有專門挑眼的文評者,說起來頗有針鋒相對之勢,但事實上交談卻十分融洽、投機。

應台評《夜遊》的文章發表以後,我覺得她讀得十分仔細,評得很有章法,對文學的鑒賞力和洞察力均屬上乘。她挑眼剔刺之處,常常發作者之未見,使作者獲益匪淺。當然我們也有不盡同意之處,但那隻是普通兩個個人在觀點或口味上應有的歧異,不足為怪。為了感謝她的批評,我特意約她在羅斯福路一家牛排館便餐。那晚談了些什麼,已經不記得了。因為也有伊夫在座,大概多半談了些美加兩國的生活吧!

之後,她又寫了一篇評《孤絕》的書評。先投給《中國時報·人間》,遭到退稿。以為《孤絕》是聯經出版的,不能上時報的副刊,良有以也。後又寄給《聯副》,同樣遭到退稿。兩報的副刊編輯都是我的朋友,沒有理由因為原作者而退稿。應台書評的水準,有目共睹,當然也不是因為文評本身的問題。那麼問題何在呢?原來台灣副刊的原則是不登書評的,深怕一旦破例,捧場、攻訐的文字潮湧而來,編者就難以應付了。這跟西方專刊書評的報紙副刊很為不同,可見我們素缺客觀評論的習慣和訓練,才會使編者如此戒懼,以致剝奪了報紙副刊讀者讀書評、文評的權利。

那篇評《孤絕》的書評,最後還是在《新書月刊》刊出的。

雖然應台的書評越來越受到讀者的歡迎,但《新書月刊》停刊以後,立刻便發生了發表園地的問題;幸好主編《自立晚報》副刊的向陽隻眼獨具,貢獻出副刊的篇幅,才使應台的書評得以繼續與讀者見麵。《當代》雜誌創刊以後,應台的書評遂移到《當代》發表。

應台的大部分小說評論。後來收在爾雅出版社出版的《龍應台評小說》一書中。當時出版的時候,據說爾雅出版社的主持人隱地隻是喜愛應台的評論文章,還難預知出書以後是否可銷。以後的暢銷,是很出一般出版者的意料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