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東邊半邊的天有了要亮的意思。
介於青年與少年的男子用有力的臂膀抱著他,一步一步走出彎曲幽深的弄堂。
他回頭,看一眼那簡陋的木板門咆哮地張著嘴,無可奈何僵在原地,追不上自己。
他被打得很慘,餓了好幾天,差點死過去。
一個高個子穿著學生製服的影子一腳踢破大門,抱起他就走。
他安心地窩在那人懷裏。他想離開這裏,能帶他離開這裏的人都不是壞人。
那人在他耳邊輕聲問:你叫什麼呀?
他伏在那人肩上,攥住他肩部的衣服,最後看了一眼“家”。
然後他輕聲道:我叫小山。
好的,小山不要怕。
他笑了一聲。
那一年,中華民國十一年,公元一九二二年,他十七歲,他九歲。
他有了一個完整的名字。
姓戚,名遇山。
*
法國的秋天是可愛的。
氣溫降下來,空氣清新,幹燥爽朗,太陽光裏有種淡然冷漠的金色。
中國詠秋的詩句在法國用不上,法國的秋是一個季節,不是一種思念。
“即便是拉馬丁的詩句,感歎號問號都破壞氣氛。”大哥說。
戚教授顯然沒有跳出時代的窠臼。
他是那個時候典型的知識分子,出生於帝國的餘暉,成長於民國的烽火。
西風壓倒東風,東風在他心裏日夜呼號。
他唱得了歌劇,也唱得了京劇。
小提琴和胡琴在他腦子裏輪番叫陣,然後一齊問他:你要哪個?
戚助理手臂上搭著他的大衣,走進他的辦公室——他是惟一一個進他辦公室不必敲門的——“教授,客人到了。”
戚教授站起來,穿上大衣:“回家。”
戚助理始終落後他小半步。
他跟著他。
頎長的少年抱著瘦骨嶙峋的幼童,魁梧高大的英俊男子領著清雋高挑的男子,慢慢地走。
戚遇山在一樓準備咖啡。
他端著咖啡上樓,才發現客人竟然已經早就走了。
戚風坐在圈椅裏,一隻手握著手杖,默默沉思。
秋日的天光映著他剛硬的輪廓,一筆勾下來,精彩絕倫。
戚遇山端著咖啡:“教授。”
戚風沒應。
戚遇山隻好:“大哥。”
戚風才看他。
這個像是希臘雕塑的男人,在鏡片下麵的眼睛冷酷肅殺又多情,他就那麼看著他一眼,戚遇山就笑了。
“小山,我們要回國了。”
戚遇山表情輕鬆:“好的呀。”
“回去做漢奸。”
“好的呀。”
戚風終於有了一絲笑意。
戚遇山漂亮的圓眼睛裏,無限的信任和無盡的沉靜,是他最大的安慰。
他輕輕吐口氣:“阿司匹林。”
戚遇山擔憂:“大哥又頭痛?”
戚風笑笑:“有一點。”
戚遇山放下咖啡,輕輕拉開書桌左麵的抽屜:“這裏我放著一瓶應急,大哥永遠記不住。”
戚風捏住他修長的手指:“離不開你。”
戚遇山忍著笑:“嗯。那我就不離開你。”
中華民國二十八年,公元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汪兆銘抵滬。
九月底,召開國民黨六大。
大小漢奸濟濟一堂,“七十六號”的打手們持槍而立。
新漢奸發現列會名單居然有個老牌漢奸“盧英”,頓時嘩然。
為表示恥於同老漢奸共事,站起來就要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