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談小米到醫院時，收到齊悅的一條短信：記得吃早飯。
昨夜破天荒的為幾個晚歸的學生開了門，今早就有人叮囑自己吃早飯，看來好報來的準時。
但是不及時，直到陳姨給他領了一份豆漿油條來，這條短信才算作數。家屬休息室明亮寬敞，沙發軟床茶幾一應俱全，談小米想老頭子的規格真不虧他的年齡。陳姨眼睛仍有紅腫，卻微笑說睡了個好覺，責備談小米熬完夜就來醫院的不懂事。
“我睡到自然醒了。陳姨，老頭子什麼時候能出來？”
陳姨吩咐他先吃著，說再去問問護理——事實上，拿早飯的時候她已經問過一次，可這種擔心永遠不會有不耐煩的時候，而且總需要不厭其煩的確認。等玻璃窗後的年輕護理再一次告訴她，病情仍未穩定下來具體要等八點半後醫生的通知，她才轉告小米不日就能出重症室。
對談小米來說，重症室就像旋鈕式迷你音響。沒有進入重症室看老頭子時，心裏的擔心隻是壓抑的脈動；親眼看到老齊蒼白而沒有任何動靜的臉，這份擔心才爆發，擔心他以後會一直保持這幅模樣又去想他原來活躍時的模樣——沒有扭開的音響，隻能讓人感覺到這是音樂，卻不如扭開後的鼓點直敲在人腦的左右兩邊，一下一下咚咚作響，無法平靜下來。
但是他終究平靜下來了，好像聞得藥水味和沉悶混合的空氣裏，老齊緩緩平常的呼吸。
談小米第一次見老齊和小齊，是在一科名叫目錄學的選修課上。
老齊介紹完自己的名字後，便在黑板上寫下永樂大典四個字，“下麵我們來談談《永樂大典》的目錄”。談小米旁邊那個女生暴露的穿著所帶來的驚豔感遠不如這位齊老師給他的詫異感強烈——來上這課時，他已經預想了許多：“目錄學”三個字的偏門，說明老師必然是一個寒磣老頭，得到了驗證；寒磣老頭的名字，必然是古怪的，“齊慶之”，簡直荒誕；古怪的齊慶之會說——
“你們應該隻知道永樂大典這四個字，在座除了我沒有一位有看到過它的真麵目。所以我們來談談它的目錄是如何編成的。”
課程的枯燥與其的深奧成正比，那麼旁邊這位小妞應該是簡單的，容易下手。談小米在思考如何與這個動人的女孩子搭訕時有意無意的忽略掉這麼個事實：既然她身上穿的這麼簡單，多半是因為把更多的東西穿在了心上。
所以在講台上齊慶之在講“用韻以統字，用字以係事”這句話在《永樂大典》目錄中的實際應用時，談小米居然想到了“曉之以禮，動之以情”。畢竟依韻就是依禮，說事就是說情，《永樂大典》都被這兩字給格掉了，一個沒多少遮掩的女生還格不掉？
“同學，你好，”這是同校同課同學情誼以及交流基礎禮儀，“能認識一下嗎？”
她取下耳機，轉過頭來，“好啊。”
2.
明天是一個大晴天。
齊悅昨晚給談小米說明了圖書館的情況，大致意思是圖書館也許並不需要看門的人，但老齊的椅子不能就撤了去，學校考慮到談小米是本校校友，給這個機會讓他接老齊的班。
談小米沒有去想學校的真實想法，隻想晚上再也不能跟左芝男一起通宵打遊戲了。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奇怪的是，左芝男也不來找他了。也許她男朋友或者她大姨媽來了，他如是想。
可是在左芝男刷卡進門時，談小米分明看到她有溫柔地看他一眼。談小米對於女人的感覺向來是不準，所以他以為這時的溫柔應該隻是左芝男裝作不認識他而隨意瞟來的一眼。因為陌生女人給人的誘惑往往來源於她和男人並不含任何意義的一次對視，而男人總會下意識地把這種對視當做是女人對他有感覺的表現。有感覺，那麼當然應該表現得溫柔或者曖昧點。
“說不定她出門的時候懷裏會揣上一本書，看我會不會攔她，”耳邊的滴滴聲不見，談小米一邊追著左芝男的背影看一邊想。
“米哥，那妞是你的菜？”徐謙收好卡，過來拍談小米的肩膀。
“出去。”
以前的談小米從不吝嗇與人在背後議論老師。
討論的結論無非是這些老師本不該讓他掛科。59分代表老師是心理扭曲專門跟與世無求的談小米過不去的惡魔，60分則說明老師終究是老師人性光輝照耀著談小米。這就好比夜裏沿著一排路燈走，不幸暗著的那顆，談小米會認為這是人為破壞的；而僥幸唯一亮著的那顆，則說明它質量過關是個好戰士。
當然這些隻是談小米剛上大學那會兒的看法，也許在畢業的時候，他真正感謝的就是那些讓他掛過科重過修的老師，包括齊慶之，也就是老齊——雖然是一門選修課。所以談小米過去就議論過這個老頭子，但是他不是在掛科後，而是在掛科前。
“你戴耳機是不想聽課麼？”“在聽著呢，不是你想認識我麼，就沒聽了。”“那他前麵講什麼你都聽到了？”“他說：‘雨後的天上，彩虹出現，撐出一片藍天。’”“好吧，總之這個姓齊的老頭子，是個難以理解的老頭子。”“我也姓齊。”“你也姓齊哦？不過他真的不該教這門課，或者學校真的不該有這門課。”“我叫齊悅，你叫什麼？”“談小米。你跟這個老頭子是親戚麼？你也姓齊。”“我不認識他，你是哪個係的？”……
也許不久之後談小米會向人吹噓，他有一種讓女生主動報出姓名並對自己好奇的方法即，永遠不讓這個女生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或者說，即使她知道，也要裝作沒有那回事。他在吹噓時，大腦的右半球裏浮起一朵雲，齊悅站在雲裏說：
“你這個不要臉的膽小鬼，老娘在逗你玩兒呢。”
3.
徐謙說他一直以為圖書館要滴滴滴才能進呢。
談小米不禁悲哀，揮揮手讓他滾蛋，以後要瞅著自己眯眼的時候再進。老齊這個偏心的家夥，對徐謙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對他雙眼全閉卻絲毫不放過。也許在老頭子的心裏，徐謙是個好學生，即便欠了幾本書也沒多大的事；而談小米則是不折不扣的敗類，就算去補上欠款也不一定能讓他進。
這時候談小米希望之前的汆白肉都是加過砒霜的，倒不想自己有沒有解藥。
午飯前也沒再見左芝男的身影，期間有不少學生來問老齊怎麼樣了。小米替老齊欣慰，無意卻把這欣慰全借給自己了，因為他們都叫他米哥。他想也許沒人再知道神經病是誰了，畢竟新人換舊人，那群喜歡給人取綽號的家夥們畢業了大半，剩下的興許也沒能認出當初毛頭小子的神經病現已變成胡子拉碴的米哥。
談小米一直覺得胡子拉碴隻適合兩種人，天生毛多的和搞藝術的。兩樣他全不占，但是人總會向往自己沒有的東西。譬如天生毛多，就像是人在生下來時上帝多看了一眼，覺著這小娃子不錯額外獎勵了一身毛；搞藝術的，究竟是搞藝術的，不必拿閑暇時間搞那些多餘的個人衛生，隻好用來搞姑娘——這實在是令人豔羨的。
反過來，天生沒有那許多毛或者沒能搞到姑娘，就不必胡子拉碴了。所以他居然帶了電動剃須刀在身上，天知道他爸媽會不會看到這一幕而傷心，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得有絲毫毀傷，然小子常剃刀以侍，生錯你了！
但是還有一下午要呆著呢，所以他隻刮了一半。
左芝男一向是女王，那麼齊悅就是侍女。
侍女有時候很盡責，會提醒他注意休息別熬夜，言下之意教他別跟著女王混。有時候反仆為主，電話叫醒剛睡3個小時的他，讓他送點吃的到圖書館。他夢遊間不小心把飯盒摔在桌子上，她還不客氣地問：“你什麼意思？”
侍女都這麼不好侍候，更別提女王。
可是談小米內心裏的賤格不斷地刺他，促使他再賤一點再低一點。
女王固然不會重但也不會輕，背了一裏山地，小米的臉快要觸到地麵。吐著酒氣的女王在背後不恥下問：“小米子，還沒到老子的寢室呢？”談小米不敢跟醉了的女王解釋，這裏是蟒山您老的寢宮在南五環呢。
昨晚左芝男教他晚上好好睡明天出去踏春。小米相信明天是美好及幸福的，可是在倒了好幾趟車後幾近暈車時，女王拉他下車，指著景區大門告訴他，“這是蟒山。但是我不想買門票。”天知道最後左芝男帶他爬到了哪個旮旯角落，照她說應該是某“小土坡”的半山腰。然後左芝男讓他放下背包，拿出牛肉幹和一瓶詩仙太白，“我渴了，你要不要也吃點？”
女人和酒，多麼像北極熊和雨林。熊寶寶在叢間打鬧玩耍，突然覺得玩夠了，跟一同來的企鵝說，“好熱啊。”於是企鵝背著玩累了的熊寶寶找回去的路，可是它並不知道來時的路。
“大爺，我迷路了。”
4.
談小米看見礁島頂上的陽光，刺眼欲穿，於是更加低頭藏在礁石裏。
海水在這方礁石上劃了一條條線，每條線都刻著毛茸茸的綠苔，活像嬰兒的毛發。小米拿手去撫摸，愈摸刺激愈大，連石下的陰涼也懶得借了，全然閉上眼來享受。這時的忘我狀態隻似一隻撲火的蛾。衝動越來越強烈，隻差那綠苔突然變成深情款款看著你的女孩——
齊悅拍他肩時，他的意識就像剛喝完酒聞知掛科了一樣突然清醒過來，心裏大叫糟糕，白日作春夢，窘態不要讓她瞧見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