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愛情是人世間最奇妙的感情,兩個毫無關係的人於茫茫人海間相遇,然後相識相知相愛,再然後,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愛就消失了。我們的心很痛,但是我們卻阻止不了它的必然消失。其實所有的愛情都會消失的,隻是方式不同,一種是你看得見的,叫分手,是一種突然的變化,是我們自己做的決定,需要一個儀式來宣告一場終結;另一種是你看不見的,是一種漸進緩和的改變,是時間搗的鬼,它讓我們忘記了愛情,我們雖然還在一起,一直都在一起,不曾分離,可是愛卻漸漸不在了,它漸漸轉化成了一種習慣,維持著我們還在一起的狀態,我們之間還有感情的,隻是那種感情已經不再是愛,而是一種親情。我有時候想,夫妻兩個人,真是一種奇妙的關係,他們最初是朋友,後來是戀人,再後來親人,他們毫無血緣關係,卻是世間上最親的兩個人,他們一起年輕,一起年老,他們始終相守在一起。然而他們的相守卻又是沒有理由的,或許隻是因為習慣,因為身邊的這個人已經陪自己度過了太久的時光,大半輩子都已經過去,突然看不到他的臉,聽不到他的聲音,我會不習慣,我會驚慌失措,我會嚎啕大哭,所以,我離不開他。隻有他在,我才能安心,隻要他在,我就能安心。有時候想想,究竟是什麼時候養成的這種習慣呢?這樣子依賴,不能釋懷。不知道呢。隻知道:我每天晚上最後看到的那個人是他,每天早晨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他;不管好事壞事大事小事都可以告訴他,都要告訴他,分擔或分享;在他麵前,我永遠是最真實的自己,不需要偽裝,他或許不那麼喜歡,但絕不會討厭或嫌棄。然而這種關係因為沒有原因卻也是隨時可以終結的,在我看來,結婚證隻是一種書麵憑證,民政局一進一出,紅本子變綠本子,兩個人便從此形同陌路,毫無瓜葛,不管曾經有多美好有多相愛。所以這種關係的維持完全在於心的堅持,其他毫無相幹。我一直覺得,身邊有一個人,哪怕不是守護隻是陪伴,都是幸福的。因為當我老了,牙齒都掉光了,頭發都花白了,皮膚也出現皺紋了,還有你記得我曾經年輕過的樣子,這就是幸福了。父母不在了,朋友離開了,兒女長大了,可是,老伴,你還在。所以我覺得這世上最痛的事莫過於老年喪偶。我可以忍受,這世界,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卻不能忍受你的突然離開。你在,我們笑看世態萬千,一起回憶過往種種,落伍的不止我一個,有你陪著,我不怕被人笑話;你不在,縱使兒孫滿堂,也不能取代你一絲一毫,畢竟,那個跟我有著相同回憶相同想法的人不見了,那是我的伴啊。你陪了我大半輩子,我以為你會一直陪著我的,你怎麼就突然丟下我了呢?如今,我靈魂深處都盛滿了孤獨和思念,因為你的離開,你於心何忍?你要知道,你從來都是我的全世界。然而中年夫妻卻是最危險的時候,愛情一點點地消失,相守在一起的習慣還沒有經過足夠的時間去沉澱成不可分離的親情,麵對生活的壓力,麵對外界的誘惑,我們難免動搖,可是,我們一定要熬過這一段時光,戰勝這一場考驗,不管為了什麼,孩子或是財產,因為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白頭偕老,老來相伴。那時候留下來的隻有純粹的情,親情友情愛情。曾經的爭吵和動搖也都成了最美的回憶。夜已深了,外麵卻還是燈光點點,月亮高高懸在天空上,銀白色的月光灑在大地上,像是個地球披上了一件輕紗。映著月光和燈光,隱約還能看到房間裏麵華麗的裝飾,正對麵的牆上,掛著藍田和安睿熙的結婚照,那個時候的結婚照,還是黑白照片,沒有婚紗西服,也沒有化妝,隻挑了幹淨整潔的衣服來穿,梳整齊了頭發,笑容也很不自然,有點拘謹。這麼多年,安睿熙一直想重新拍一套像樣點的婚紗照,可是藍田一直推辭說沒時間,這事就一年一年耽擱下來了,安睿熙也就不再提了。現在,藍田和安睿熙都躺在床上,卻都各有心事,無法入眠。藍田平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腦海裏那天下午和念藍的談話一遍又一遍地翻過。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嗎?二十多年前,自己從上海被下放到江南小鎮去,遇見了傾顏,二十年後,傾顏的女兒念藍,又從江南小鎮跑到上海來讀書,找到了自己。然而,這二十年來,傾顏卻一直在等著自己。二十年,人生有幾個二十年?自己何德何能,讓一個女人獨守空房二十載?傾顏,你怎麼那麼傻?為什麼不找個好男人嫁了,何必這樣折磨自己?想著想著,藍田忽然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傾顏沒有再找,那,念藍誰的孩子?難道……而另一邊,安睿熙背對著藍田,眼淚順著眼角一滴滴流到枕頭上。夏傾顏一直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他們絕口不提。可是安睿熙一直都知道不提不代表不存在,雖然相安無事地生活了二十年,這個秘密終於還是要被揭開了。伴隨著這個秘密的揭露,必然會帶來翻江倒海的變化。不知道那個時候,這個家,還能不能保得住?安睿熙翻了一個身,正巧這時藍田也轉身側臥過來,兩人麵對麵,這才發現原來不止是自己一個人失眠的。藍田正要開口說什麼,卻被安睿熙用手輕輕捂住了嘴巴。安睿熙輕輕地說:“睡吧。明天還要工作。”藍田看著安睿熙,不再說什麼,轉過身去,背對著她,閉上眼,睡了。夢裏傾顏一直叫著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早晨醒來,頭昏昏沉沉的,但是藍田還是硬撐著起來了,對著鏡子刮完了胡子,打好了領帶,他還是那個經濟學領域赫赫有名的知名教授。吃了早飯,安睿熙還像往常一樣,目送著丈夫開車離開,一直衝他招手,直到車子開出她的視線,她還是那個溫婉賢惠的好妻子。他們還是別人眼中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藍田走後,安睿熙回到自己的臥室,打開梳妝鏡下麵的抽屜,拿出那份親子鑒定報告,最後看了一眼那一行字:檢驗結果認定親權關係,決定把這份報告永遠地銷毀掉。正在這時一陣敲門聲,安睿熙嚇得趕緊把報告塞進抽屜裏,慌張地走出房間,一打開門,藍田就神色匆忙地說:“一份文件丟在家裏了,今天要用到。”說著,走到書房,一陣翻找,安睿熙也跟著進來了,一邊幫著找一邊問:“什麼文件?關於什麼的?”“哦,我想起來了,不在這,在房間,”藍田忽然停下來,然後朝臥室走去,“我昨晚臨睡前看了一會兒,然後就直接放在床頭櫃上了。你沒收的話,應該還在那兒。”“我沒收,還沒來得及。”安睿熙聽藍田這樣說就沒有跟進去,在客廳裏收拾著剛剛用過的碗筷,忽然想到了那份親子報告,趕忙跑進了房間。不過已經遲了,藍田已經站在梳妝台前,手上拿著那份親子鑒定報告,看到安睿熙站在房間門口,慢慢地轉過臉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告訴我,這是什麼?”聲音不大,卻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鏗鏘有力,安睿熙站在那裏,聽到了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藍田慢慢走過來,一點點逼近安睿熙,直到兩個人的腳尖抵著腳尖,無法再靠近了,才停了下來,“你早就知道了是嗎?你早就見過那個孩子了,是嗎?”安睿熙一句話也不敢說,身體不停顫抖著,不敢看藍田,不知道他臉上會是怎樣一種憤怒。忽然,藍田抓著安睿熙的雙肩用力地搖撼著她的身體,衝她怒吼:“是不是?你說話!”安睿熙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這才慢慢仰起臉,抬起眼睛,看著藍田,回答說:“是,我早就知道了,念藍,是你的女兒。”“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打算瞞我一輩子嗎?!”藍田暴跳如雷,像一隻發狂的野獸,眼睛裏滿是血絲,太陽穴的青筋暴起。“我怎麼告訴你!告訴你,這個家就沒了!我必須要守著這個家!守著我孩子的父親!守著我的丈夫!”安睿熙推開藍田,向後退了幾步,哭喊著。“那你打算就一直隱瞞著,讓我永遠做一個失職的丈夫,一個缺席的父親?”藍田反問道。“你藍田現在和我安睿熙才是合法夫妻!你和夏傾顏,夏念藍一點關係都沒有!”安睿熙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失去了平常的溫柔安靜,因為她一直捍衛的家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侵犯,而她還沒有進攻,已經輸得一敗塗地。藍田的心,從來都沒有屬於過她。“你怎麼可以說出這樣的話!念藍是我的女兒,她身上流的是我的血,而傾顏,她等了我一輩子,一個人帶大了我們的孩子!”藍田的憤怒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他看著安睿熙,那目光像是要殺死她。“我不是這樣嗎?我沒有為你生兒育女嗎?天涯和雲裳不是你的孩子嗎?!”安睿熙聽到這話,不再叫喊了,換了語氣,一點點走近藍田,隻是眼淚依舊不停落下來,“藍田,這麼多年,我操勞著這個家,照顧你,照顧天涯和雲裳,我無怨無悔,可是,我甚至還要忍受著你在睡夢中叫著別的女人的名字,你想過我的感受嗎?這麼多年,你有替我想過嗎?哪怕一點點?我知道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要不是因為天涯,你當初根本不會走,可是你既然娶了我,能不能對我好一點?我是你的妻子啊,你就算沒有感情,也應該有感動吧?你為什麼就不能分一點點的愛給我?為什麼你的愛要全部一點不剩地都給夏傾顏?我愛你不比她少啊!”藍田看著安睿熙,上前抱住安睿熙——這麼多年,一直陪在他身邊的他的妻。安睿熙在藍田懷裏哭得更凶了,她委屈了太久,這麼些年,藍田一直和她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他們看似波瀾不驚的夫妻關係其實有名無實。藍田這才明白,這二十年來,原來折磨的是三個人。他,同時負了兩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