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熙熙攘攘,來往船隻繁多,下貨的腳夫們搭著汗條巾子,腰間捆了粗布麻繩,隨著貨流招呼聲,輾轉搬騰物件,揮汗如雨,一刻也不得閑;前頭下船的旅客行商,或三兩成團,或列了長隊,絡繹上岸,人頭攢動,鞋履摩擦,叫喊聲、閑聊聲沸沸揚揚;另一頭接泊的各色轎子,鱗次櫛比,烏泱泱看不到邊。
梁家的夥夫丫鬟,俱伸個腦袋張望著,船上下來的人多,須得仔細辨認。待到碼頭引子引來,隻見一衣著簡樸的婦人,麵容和善,挽著位年輕姑娘。那姑娘生得唇紅齒白,一雙黑潭眼睛漾出瑩瑩水光,兩頰壓了些衣裳褶印,似是沒抹勻的胭脂,愈發顯得慵懶嬌俏;又見她一襲素色裙子,發髻上斜斜插了支銀雲簪,清淡雅致。兩相確認,方才引著上了轎子。
離了喧囂的碼頭,周圍聲量漸次小了,轎子裏婦人低聲叮囑,“就快到了,姑娘記著,見了老爺夫人勿念舊事,恭敬著些。這邊規矩大,姑娘千萬壓著性兒,凡事多想一步,少走一步。”
“孫姨母,念了一路了,歇歇罷。”婦人旁邊的姑娘歎著氣搖頭。這是梁家的二姑娘,梁書禾。
孫氏笑了,“我念了一路,你卻未見得聽進去了。咱們在泉州自在慣了,進這梁宅,還是按著大家的規矩,改了稱呼罷。”
書禾嗤了一聲,直起身子理衣裳,這是方才靠岸前特意換的嫻靜樣式,“改了又能如何,父親和那位鄭夫人能說出什麼好話來。”
“姑娘,如今已至臨安,這些話可不能再說了。”孫氏無奈道。
轎子停在梁宅前,書禾挑開簾子,打量了幾眼烏頭門,數年不見,仍是光潔。八年前,她就是從這扇門被趕了出去,由著孫氏牽著,捏得她手疼。遠道前來接她的舅母,在這門前憤憤不平了幾句,還被父親續弦鄭氏的奶媽數落。梁書禾放了簾子,抬眼看孫氏,“孫媽媽,果真舊事難忘。”
孫氏望著梁宅門楣出了神,“姑娘,往事如煙塵。”
下了轎子,小門的仆從迎上來,又低頭拆成兩行,露出來一身棗紅緞子的婦人,體態頗豐。這婦人揚了下絹子,笑眯眯的,“二姑娘可算到了,夫人念了許久,正在眠溪堂候著呢。”
書禾方才憶起當年鄭氏奶媽的得意嘴臉,這會兒就見著真人出現在眼前,不免心生嫌惡。又念剛進了家門,隻好勉強點了頭,跟這婦人身後進了二門。
穿著門廊,那婦人笑道,“二姑娘可還記得我?”
書禾扭頭看過庭院裏的太湖石,比兒時改了方位,多了圓潤氣韻,姿態精巧,敷衍回她,“我自幼離府,不大記得這府裏的人事了。”
婦人頓了一下,攢起笑來,“哪裏就忘得許多,姑娘七歲才離家,已是識文斷字的年紀,隻怕是歲月蹉跎,我改了容貌罷了。”她又望向一旁的孫氏,“孫媽媽倒是一如當年。”
孫媽媽聞言,假意客氣,“勞吳媽媽費心記得,您卻是長進了。”
書禾自幼與孫氏同心,忍不住掛了笑,“呀,原來這是吳媽媽,八年沒見,吳媽媽怎的愈發年輕,我一打眼都沒瞧出您來。”
吳氏笑著,在連廊轉角抬了下手,“家裏這些年平順,老爺夫人恩愛和睦,哥兒姐兒勤學乖巧,許是沒得操心了,倒比早年寬慰些,也就少長些年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