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純粹的東西,已經不在這裏了。”鍾離對我說。他分明說自己是來找修補我的東西。

他抬手,然後指向山下:“有人會為了你拚盡全力,這就是羈絆,是你活在這塵世間的證明。”

他說:“且登高,且問山。何為世間不平事,何為世間公平事。”

不像是對著我,倒像是對著很遠很遠以外的人。

*

臨岸而行的漁夫已經老去多年,他的臉龐有山岩般的輪廓,手裏抓著一隻破爛漁網,腳上那雙鞋穿不穿似乎沒什麼意義,他走在泥水裏麵。在老人的身後,跟著另外一個老人,輕策莊那邊的老玉匠,手上沒拿東西,走在稍微幹燥的泥地上。

兩個老者緩緩走著,又慢又沉默,像兩棵被滾滾河水卷著淌動的柏樹。

長河除卻他們這兩棵老柏樹,還泡著幾隻石獸,石獸上有泥湯幹掉的痕跡,在岩石皮表凝成薄薄一層黃色泥殼。被泥漿打髒的紅布條還掛在石獸的脖頸間,紅色不再是紅色,已經融化進大地裏一樣。

其實在他們身後,還跟著一個青年,隻不過年輕人沒法融入二位老人的話題裏麵。

那是一個從璃月港出來的年輕鐵匠,他伸手扒拉了一下衣領。璃月的夏季,河岸邊又熱又潮,蚊蟲亂飛。

漁夫停住腳步,環視四周,說起從前的故事。

捕魚為生的老人說:在璃月的某些角落,我們麵前所見的古老石獸會在秋季清冷的夜間驚醒,四下張望這個正在逐漸變得陌生的世界,傾聽應和這片土地上的蛙叫蟲鳴,它們從石化的喉中發出滄桑的低吼。然後,它們會在璃月的大地上慢行,巡視這片自己曾守護過的土地。

老玉匠張張手,手裏提著個幅度,像是握著一把刻刀。

可他手裏空空如也,他補充道:“傳說這些石獸是跟隨帝君征戰過的仙獸,一部分遠去山林,一部分懇請帝君將肉身化為永恒的磐岩,以此來長久守護璃月大地。”

寒章在他們身後,說著:“我隻知曉璃月大地上確實存在許多石獸,可它們不是璃月人為求風調雨順,山岩穩固,而塑立的嗎?”

那就像在炎熱夏日,被人從後頸潑了一瓢水,漁夫抖了一下身子,被這話逗樂了,他回應道:“有岩王帝君所在的大地,怎麼會不風調雨順,山岩穩固呢?”

然後,漁夫抬起一隻腳,踩了踩河岸邊的泥濘,自嘲似的說:“人啊,真是不知足。”

在鐵匠試圖反駁之前,琢玉的老人淡淡說:“璃月曆史上也有過許多次,關於地動的記錄。可那也不是指這種。山因礦產被人掏空,又因通路被人炸穿,這些不聽勸告的家夥,遲早會毀掉這裏。”

這話剛說完,腳下的大地猛地震顫起來,搖晃著顛簸著,天地間三人就如瓶中砂礫一樣被人來回傾倒。

半晌,地動山搖的可怖場景可算停了。

二位老人抬頭,麵前的山還是這樣的青山,日出還是隻冒了一個頭的日出。那個呆傻的寒氏鐵匠,還是一樣的呆傻。

老玉匠長噓一聲:“你看,拿炸藥把大山炸出一個窟窿還不是毀山?都說玉脈有靈,這山裏的美玉可都被驚走了啊,也不會再生長了吧。”

“山石迸裂,碎石落進河裏,魚群四散離去,就像沒有家的孩子一樣,找不到回家的路。連我們這些靠河而生的人,都捕不到魚了。我這把年紀,又不能去海上,”漁夫拿著漁網的手緊了緊,“今早我起來,網裏都不是魚,而是碎裂的山岩。尖銳的石頭捅破我的網,可是我也沒有辦法。我將那些石頭搬出來,放在岸上。岩王爺啊,岩王爺可知曉這些事情嗎?”

足背被泥水淹沒的鐵匠,小聲說:“可這都是璃月七星……那幾位大人的意思啊。等路通了就會更方便,大家就不用翻山越嶺了,這不是毀山啊。”

“石頭無處可去,落到河裏,今年碧水河水位高了這麼多,”漁夫再一次踩踏泥地,“往年我走在這條路上,這裏可都是幹的。”

聽見他這句話,玉匠丟掉手裏剛點燃的煙草,看火絲被泥水漸漸熄滅。老人揚一下頭顱,說:“馬上就要請仙典儀了,岩王爺管管吧。”

年輕的鐵匠也沒有答話,他想起前些日子,菜刀身上的裂口。那個看著自己長大的菜刀精,躺在台子上,好像跟所有的世間菜刀沒什麼不同。那個時候,寒章感到了恐懼。

如果就這樣下去,蔡稻再也不會說話了,變成一把普普通通的菜刀該怎麼辦?那些回憶和過往該怎麼辦?

他知曉需要“世間最純粹的東西”時,他就說好,沒問題。他們祖祖輩輩都是璃月的“寒氏”,都是璃月的匠人。

璃月大地上,沒有他無法修繕的兵器,隻要是經由璃月匠人之手誕生的器具,在他血脈之中就會留下痕跡。

即使是這把往生堂的菜刀也是如此。

何處去尋……要如何尋……他都不知道。

至於用“世間最純粹之物”去修繕它,寒章願意一試,他肯的。

老玉匠也沒繼續說話了。他蹲下身,撫摸一塊被河水帶來的山岩。他也是世代與玉石礦物相伴的營生,璃月的大山不止有賴以生存的玉脈,還有親人的屍骨。骨肉根植的這片土地,就是他的故鄉。可是這裏什麼都在改變,什麼都在被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