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雨後的清晨,小院裏響起奶奶掃地的聲音。易楠平從床上醒來,趴在窗戶上往外看。
“奶奶,早啊。”
“太陽曬你屁股了,早什麼。”
他大學畢業,趁著暑假回到小鎮,從早躺到晚。二十三歲的大孫子,整日遊手好閑,一點事兒不幹。
見他整日無所事事,老婦人秉持著不用白不用的態度,一不做二不休讓他當起免費勞動力。趁著微涼清晨,楠平光著膀子,一箱一箱從貨車上卸下啤酒和冷飲,司機老張站在一旁說風涼話,老婦人給他端茶遞水。她並不在乎叫苦連天的孫子,反倒跟老張聊得空前火熱。
從前,老婦人賣豆腐,現在,老婦人做起了農家樂。她逢人就說:“看到沒,老太婆就是靠這個,給咱家供出個大學生!”
楠平累到虛脫,幹脆利落地栽倒在搖椅上。
“孫悅琴,我要告你謀殺。”
老婦人瞅他一眼:“龜孫兒,就你這樣,還想出去掙錢?”
易楠平:“你這是對新時代青年充分的不信任!”
老婦人聽不懂他說話,把頭一扭:“沒教養,欺負老太婆沒文化。”
楠平一口一口啃黃瓜,孫悅琴在他跟前晃來晃去。
他從兜裏掏出教師資格證翻開看一看,緊接著便沉思,沉思一會兒又莫名抬頭看天空,天空好藍啊,隨便伸手好像就能觸摸到白雲。
老婦人一腳踹在他腿上:“滾起來,幫忙。”
一年又一年,小平房蓋起二樓,院兒裏澆上水泥地,老婦人臉上的皺紋就像雨點擊打後散開的水紋,一圈又一圈。
楠平坐起來,耳朵裏響起嘩嘩的葉聲,那聲音就像澎湃的大海,海浪蜂湧拍打岸邊的礁石。
楠平自言自語說:“孫悅琴,我想去當老師,教小學。”
老婦人放下手裏的活,緩緩朝楠平走來,把手貼到他額頭:“沒發燒啊,怎麼癡人說起夢來了。”
“孫悅琴,你不尊重我的夢想。”
孫悅琴點頭賠笑:“好好好,老婆子支持你,那往後呢?”
楠平回答:“往後?往後我就攢錢啊,攢錢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小犢子,你又要丟下老太婆?”
楠平悻悻回答:“孫悅琴,那我帶上你。”
老婦人嘿嘿一笑:“小犢子,老婆子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楠平鼻頭一酸:“孫悅琴,你不會死的,你要長命百歲,我帶你去大城市。”
孫悅琴:“要我說,你留下來,將來繼承這個小農館,拿著鐵飯碗多實在。”
易楠平:“我想去大城市,掙大錢。”
孫悅琴:“行行行,小犢子,你是文化人,小地方容不下你。”
老婦人轉身走進菜園,一個一個揪著黃瓜,隨後朝院裏無所事事的孫子喊:“喂,楠平啊,中午怎麼吃啊?”
易楠平目光遠長,一幅長長的畫卷在他眼裏展開:映進眼睛的首先是無言的小鎮,其次是山林,最後是很遠很遠的初陽,遠方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向他揮手,一道清晰明亮的界線分開山廓與天空。
他沒聽清老婦人在跟他喊話,回過神來簡單附上一句:“我不吃折耳根!”
楠平雙手撐臉,靜靜發呆。
菜園裏傳來老婦人的聲音:“龜孫兒,你是不是失戀了?”
楠平張大嘴巴問:“奶奶,你懂失戀?”
老婦人搖一搖頭:“大概,就是人家不要你了。”
楠平沒有說話,坐下來看螞蟻沿著牆角排成一條線。孫悅琴又進進出出忙事情,楠平對她發出靈魂拷問:“奶奶,你懂不懂什麼是愛啊?”
孫悅琴晃一晃手裏的青菜:“懂你奶奶的腿。”
“喂,孫悅琴,怎樣才能確定自己喜歡上一個人。”
孫悅琴想了想,回答道:“就是想對一個人好。”
楠平微微點一點頭,湊過去幫奶奶洗菜。
易楠平的抱怨喋喋不休:“孫悅琴,我這輩子算是完了。”
孫悅琴:“怎麼個完法兒?”
易楠平:“我八成要孤獨終老了。”
孫悅琴:“照你這樣發展下去,你成光棍是必然。”
易楠平:“那我的好奶奶,你沒有給我訂什麼娃娃親嗎?”
孫悅琴:“你說這個啊,你小時候,鎮上有個小姑娘,天天來找你玩兒,你忘了?她說要嫁給你當老婆。”
易楠平陷入回憶:“你是說,夏知還?”
孫悅琴:“好像是這麼個名兒。”
易楠平:“奶奶,我長的帥嗎?。”
孫悅琴走進廚房:“長的一言難盡。”
楠平回複道:“孫悅琴,你這話我就不樂意聽了,人家都誇我帥。”
孫悅琴點起灶塘裏的火:“人家誇你帥是騙你,怕你傷心。”
易楠平:“孫悅琴,那我就一直打光棍吧,咱家在我手裏斷香火。”
孫悅琴放下燒火鉗:“那將來你老了,沒臉下去見祖宗。”
煙囪裏緩緩升起炊煙,太陽高過院裏的杏樹,地上鋪滿葉的碎影。
楠平腦子突然像開了光:“孫悅琴,我知道我要幹什麼了,我要周遊世界,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老婦人朝他潑冷水:“你連自己都養不活,當心死路上。”
易楠平咳嗽兩聲,莊重地說:“孫悅琴,你要支持我。”
老婦人一片一片洗菜,斜著眼睛看他。
老婦人頓一頓:“小犢子,你們年輕人,不知道頭裏邊想著什麼亂七八糟。”
楠平不搭理一旁忙碌的孫悅琴,坐在小板凳上吃花生,地上胡亂扔下碎殼,孫悅琴拖起掃把就打。
楠平坐在那兒不動:“喂喂喂,孫悅琴,你快打死我吧!”
孫悅琴揚起的手放下來:“龜孫兒,你今天抽風了?”
楠平說:“打死也好,不用找工作。”
孫悅琴:“要不,你留下來吧,將來小房子遲早要傳給你。”
易楠平:“那不行,我要去大城市,你這小地方,不掙錢。”
……
清水小鎮,在靜謐的清晨靜默無言,成片的稻子囊括整個小鎮的光與影,街頭巷尾處處充斥醉人的稻香。
楠平揉揉眼睛,透過樹林看天空:“孫悅琴,你說,我是不是還喜歡韓欽甜?”
奶奶正在剝豌豆,停下手裏的活說:“你那不叫喜歡,你那叫傻。”
楠平站起來幫她剝豆子,一下子明朗起來:“孫悅琴,你要活一萬年,這樣我就可以不用找工作,跟著你混吃混喝。”
“那不行,我還等著抱重孫,你得攢錢結婚。”
七月的早晨,清風拂起無數縷薄霧,竹林裏偶爾聽得見微微蟬聲,葉影在地上躍動,小樹在風裏微微搖曳。楠平躺在草地上看天空,蝴蝶停在他臉上,老婦人搬來小板凳,坐在孫子身旁。
天空藍的好透徹,穹宇下還看得見一弦月亮。
小孫子扭頭看向老人:“奶奶,我會死嗎?”
2
從小到大,他一次次離開小鎮,一個人走啊走,好像在世間流浪。
小時候,楠平總會問老婦人:“喂,孫悅琴,我爸媽呢?”
老婦人搖一搖頭:“小犢子,我也不知道,你是我撿來的。”
楠平不信,抱著老人撒潑。
在楠平的六年小學教育裏,他的想法總是別具一格。當別人一腔熱血,立誓要考進清遠初中時,楠平卻反其道而行,立誌要考去檔次比較低的山河初中,去那裏妥妥當第一。
在班上所有人當中,楠平最討厭班長夏知還。楠平給她的評價隻有八個字:頭腦簡單,蠢得要命。
夏知還成績一般,身板細弱,眉清目秀,麵容乖巧,再紮上一束馬尾,迷地樊大勇心花怒放。但她何德何能,權居高位,身兼數職,仗著有安然撐腰,常常在班上作威作福,一下課就持上一根筋竹條,雙手張開,橫刀立馬,堵在門口,讓所有男生給她俯首稱臣,楠平叫上樊大勇上前交涉,反倒被追著滿校園打。
她給的原因是,看他們不爽。
在六年小學裏,易楠平倒對安老師特親近。安老師,全名安然,二十多歲,長發及腰,櫻桃小嘴,不化妝也漂亮,聽孫悅琴說,她正和鎮上海歸的小青年搞對象。
平日裏他們低頭不見抬頭見,安然來自外地,住著學校的教師宿舍,一到周末,安然就喜歡來楠平家蹭飯,孫悅琴問這問那,滔滔不絕。
老婦人好像對年輕女性特別親膩,比如夏知還和安然。對待孫子和樊大勇,簡直沒法講。
夏知還和樊大勇向來從不缺席。
夏日清晨,陽光透過葉子的縫隙,柔和地舞動著光線,喚醒了沉睡的夢境。晨光漸漸灑滿庭院,陽光在小姑娘臉上跳躍,渲染出一抹幽靜。微風輕拂,陽光穿過輕風,此刻,世界變得明亮,小院子裏鬧聲震天。
樊大勇:“安老師,你是不是在搞對象。”
安然:“樊大勇,你是覺得作業少了嗎?要不要給你加點兒?”
樊大勇:“我全看見了,你和那個青年牽手。”
夏知還:“安老師,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安然:“知還啊,以後啊,找男朋友,千萬別找樊大勇那樣的,記住了啊!”
樊大勇第一個反對:“安然,在學校裏你是老師,但放假了我可不怕你!”
易楠平:“我也反對,我覺得樊大勇是個好男人!”
孫悅琴:“吃飯囉!”
老婦人係一條圍裙,把紅燒肉端上來,熱騰騰冒著氣,清蒸鱸魚散發出的清新味道,宛如大自然的呼吸,而那碗熱騰騰的雞湯,醇厚鮮白,撥動每一個人味蕾上的弦。一人一罐冰鎮可樂,熟悉的味道,是時光的印記,烙印在我們心靈深處。
夏知還咽一咽口水,等待用餐。樊大勇不管不顧,夾起一塊紅燒肉徑直入嘴。安然掏出手機來上幾張自拍,花裏胡哨擺動作。
老婦人入座,桌上亂成一鍋粥,安然也顧不上什麼形象,吃的滿麵紅光。夏知還邊吃邊點頭,樊大勇幹脆直接上手。夏天,一桌好菜,加上幾罐涼到透心的可樂,足以彌補所有不開心。
在楠平的童年裏,樊大勇和夏知還占據了大半兒角色。
作為同鎮的同學,夏知還時常會來楠平家串門,孫悅琴滿臉春風,笑臉相迎:“知還來啦!”孫悅琴麵容舒展,像三月田野裏盛開的百合。
小姑娘開門見山:“喂,奶奶,易楠平呢?他在嗎?”
楠平閉門不見,她有八成概率是來尋仇的,因為上午楠平和樊大勇才往她文具盒裏丟螞蟻。
“你說平平啊,他躲起來了。”孫悅琴指一指小房間。
小姑娘信步而來,一跳一跳跨進褪漆的綠色大門,雙馬尾一晃一晃。
小姑娘咚咚敲門:“喂,易楠平,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麵。”
楠平躡手躡腳搬來大桌子堵住門,隔著門板往外喊:“夏知還,不帶你這麼上門尋仇的。”
夏知還見軟的不行,直接開始用腳踹門:“你再不出來,本小姐就撕了你牆上的獎狀。”
“喂,你這麼凶,你爸媽知道麼?”
門外沒有了聲音,夏知還不知什麼時候又跑到院子裏,賤兮兮扒開窗戶,一顆倔強的腦袋勉強探進來。
“看到你了,喂,你怎麼不穿衣服啊,流氓!”
楠平魂被嚇掉,扭頭四下張望,企圖找到聲音來源。他扭頭,看見夏知還的腦袋。
“你管不著,你又不是孫悅琴。”
“你開門!”
“我不開。”
“你等著,明天學校裏打死你。”
小姑娘蹦蹦跳跳逃離小院兒:“奶奶,我回家啦,楠平不跟我玩兒。”
老婦人嘿嘿笑:“好嘞好嘞,歡迎下次再來啊!”
楠平心裏一萬個不理解,孫悅琴說到底是他的奶奶,怎麼胳膊肘老往外拐。
楠平豎起耳朵,聽見院外沒了動靜,才敢從窗戶裏探出頭,確信她走了以後緩緩打開門,靠著門框暗暗舒了一口氣。
“嘿,抓住你了!”
一隻小手猛地抓住楠平的胳膊,夏知還突然從門外跳出來,紅撲撲的臉蛋掛上一副笑容,顯出一臉的睿智,她大口大口喘著氣,楠平快被嚇出心肌梗塞。
他用力抵門,奈何為時過晚,小姑娘死死用腳卡住,兩人使盡渾身解數,相持不下。楠平幹脆兩手放空,沒了楠平的鉗製,夏知還順勢向前一栽,一下子撲到楠平懷裏,嘴親在楠平臉上。
楠平一下子推開夏知還,灰溜溜爬起來。
楠平叫苦連天:“呸呸呸,我不幹淨了,蒼天啊,你告訴我這不是在和我開玩笑!”
夏知還臉紅了一片:“我艸,易楠平,你居然把我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