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大多癡愚盲目,人們飲食行走其中,更應小心謹慎。”訪客微微行了一禮,坐在對麵,摘下帽子放在桌上,是那種在當今社會應當很少看到的,高邊沿的圓頂禮帽,並不新鮮的外表說明帽子的主人並非隻拿它用作應酬——我雖然久不出戶,但也想象得到把它作為日常服飾會收獲怎樣的目光。除非這裏不是中國,時間也並非在21世紀。我收回目光,把身體靠向椅背。
“是的,當然是這樣,”我沒什麼誠意的回答,右手揉了揉脖子,“可不管怎麼說,我隻是個業餘人士,你來的這麼頻繁,我恐怕不太吃得消,上次的書還堆在那裏,裏麵甚至有大段的加密文字,誰知道翻譯書本還需要密碼學,即便你是老板——所以,得加錢。”我有些誇張的翹起二郎腿,將身體的重量完全壓在椅背上,就像隨口開了一句玩笑。眼睛眯著,透過縫隙死死盯著他的麵部,我自認與世隔絕,但對網絡上的熱梗也完全不會陌生,那他呢?
那人依舊沒有表情,是真正的毫無波瀾,沒有強自壓抑的笑意,沒有不知所雲的茫然,沒有對跳脫言語的驚訝,也不見被員工僭越的懊惱。引以為傲的小技巧完全不適用,我依舊無從得知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如果可以的話確實不妨多掌握一點密碼學,那實在是一門有趣又有用的學科,”他說著,居然真的從挎包裏掏出了一本英文版的《應用密碼學(Applied Cryptography)》,Bruce Schneier著,這本書看年代就知道會比以往翻譯的簡單很多,可是我卻從中嗅到了一絲不安——這本書早輪不著我翻譯,而對於許多平靜的生活來說,哪怕一點點的反常都足以稱為萬惡之源。“這次的書籍,”無視我在那邊加長版“哎呦你幹嘛——”的哀嚎,他接著說,“我隻能帶來這個,也隻有這樣才能來這裏。”他居然做出了一種類似於苦笑的表情,現在我無比確定,有什麼要來了。
這表情一閃而逝,讓人不能確定是否存在過,在下一刹那,他已恢複了那機器般的冷漠與精確,他接著說,“入住此地之人,皆需支付代價,而你的代價將至,雖然我必須承認,這要比預期早了一些。”如同之前幾次的簡潔,他站起身,微微鞠躬後又戴上帽子,挎著包向外走去。
我連忙起身跟上,疑問如潮湧,脫口而出:“代價是什麼意思?我的代價是什麼?這裏又有什麼特殊?為什麼要支付代價?那我之前翻譯的書又是什麼?它們不是代價嗎?”他走的很快,沒有停頓,我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很快,院子大門正在眼前,而他已一步跨出。
突然,他轉過身,身體前傾,左手探出張開,戴著黑色皮質手套的大手抵在我的胸膛,我姑且也算一個(或半個)成年男性,居然被一隻手頂得無法寸進。我後退一步,他也垂下手,我才發現我們兩個間,正好隔著院子的門檻。
“抱歉,”他微微頷首,“但是請牢記我們的規則。你的問題,有的我不能說,有的我不想說,但是書籍,是對人類的饋贈,而命運的饋贈,早就在暗中標好了價格,”他脫下帽子,向我行了一個標準的禮儀,“祝你好運。”
他走了,而我也終究沒有踏出院門,“謎語人滾出去”這種話我當然更是想都不會想一點,哪怕對麵是我的老板。我拿著那本《應用密碼學》上到二樓常工作的書房,扔在那摞沒有翻譯完的書的最上方,此時自然沒有繼續工作的興致,我踱著步,打量著那占據整個牆壁的厚重紅色木質書架。
六年多過去,我譯過的書籍已經占滿了書架的上麵兩層,那多半是一些地方誌與考察的筆記,記錄著一些我曾經嗤之以鼻的知識——那荒誕不經的描述與非人的幻想中附帶祭祀的儀式,我想每個正常人都最多當個樂子看,我甚至想不出,除了喪心病狂的出古文理解的老師,還有誰會翻這種破書。下麵一層則是一些大部頭的工具書,我需要的一些語言的詞典,一些記述著神學知識的符號書,以及一些可能穿越到異世界才有用的百科書。最下麵則是翻譯的手稿,散亂且殘缺,沒有經過任何細致的處理,因為要求我翻譯的“老板”實際上從未拿走任何翻譯的產物。與其說是驗收工作,我想,每次來這裏要求翻閱手稿的過程更像是檢查學習,換言之,他想要的過程並非“翻譯”,而是“學習”,其目的也並非“譯本”,而是“知識”本身。那麼很明顯,他想要的是我,一個掌握了某些特殊知識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