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觸感深入皮膚,擰開水龍頭,清澈的水汩汩流出,在某處又變作汙濁。流水不斷的變作汙濁,帶走了一些東西,也帶來了另一些東西。
借著窗外擠進來的少許月光,鏡中少年的臉逐漸變作蒼白—雖然一直都很蒼白。狹小的隔間裏充斥著鐵味。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那個男孩,那個溫柔至極的男孩,那個清澈至極的男孩……
他無法忘記,那時那個溫柔的男孩正小心翼翼地為他包紮腕上的傷口,極輕柔的動作仿佛正捧起一根極輕的羽毛,又如輕撫著新生的雛鳥。
而他呆呆地看著男孩頭頂翹起的被陽光染作金色的發絲,恍惚間,金色的發絲似乎化作天使金色的光環,男孩那日潔白的上衣似也化作天使潔白的羽翼。
“一定很疼吧?”男孩看著那傷口輕聲問道。聲音清澈而青澀,帶著幾分害怕,好像受傷的是自己。那時,男孩極輕柔的吐息撲在他的胳膊上,猶如輕拂而過的蝶翼。
“一定很疼吧。”他不由輕喃出聲,“也許吧,不過……”不過早已習慣了吧……當然,如果麵對著那個男孩,他肯定不會這麼說。他還記得,男孩直直地看著他,問“是你自己弄傷的嗎?”聲音裏隱約帶著幾分不安,仿佛意識到了什麼。
男孩的眼睛是淺棕色的,在那天的夕陽下顯得那麼清澈、單純、不含一點雜質,也像天使一般——或者如他所說,那男孩就是天使。
而那時,“天使”正表情複雜地看著他,期待著他的回應,卻又擔心會聽到最可怕的回答。
“畢竟,在那樣清澈的眼睛前,任何的見不得光都會自慚形穢吧。”是的,他撒謊了。
盡管這個謊言漏洞百出——吞吐的語氣、躲閃的眼神以及腕上一道疊著一道的舊疤。男孩還是笑了,笑得那麼清澈、單純、不含一點雜質,就像他那雙淺棕色的眼睛。
血管跳動引起的輕微刺痛將他從回憶中喚醒,“讓那麼清澈的眼睛看到任何的肮髒都是一種罪過吧。”他自語。沉默幾秒,有重複了一遍,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
一陣腳步聲打斷了他的回憶,雖然那聲音幾不可聞,他還是聽出了那兩道腳步聲——一道熟悉至極,一道一如既往的陌生,他知道,他該走了。
走出房門的前一刻,他最後一次回頭看這個幾乎裝載著他所有記憶的狹小空間——或許應該稱之為“家”。他從未如此認真的觀察這所謂的“家”,隻覺得眼前毫無生氣的“家”不該是如此,但它確是如此……
他抬起手,幻想或是久遠的記憶從指尖噴湧而出,粉飾著這不似家的家——“這裏應該有盆綠植,那裏應該擺放著幾隻玩偶……”指尖劃過,才算是有了幾分家的模樣,雖同樣狹小,但足夠溫馨。
看著眼前的景象,他仿佛置身於童話——倒不如說那就是童話,因為那景象既如童話般美滿,也如童話般虛幻——隻需傷口輕微跳動時的輕微刺痛,便可使其消散。
虛幻碎裂滿地,又加固了他的決絕。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拉上房門,看著眼前的褪去虛幻的髒亂的小屋變窄,成線,消失。他感到奇怪,明明並不值得留戀,他竟生了些悵然若失。
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或許在於前者能夠思考、會權衡利弊,卻也因此會矛盾、猶豫。處於汙水中的金魚會毫不猶豫地躍出魚缸以暫緩痛苦,這當然是目光短淺、有失考慮的,但與人類麵對類似選擇時的瞻前顧後和猶疑不決相比,它至少毫無負擔的做出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