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絢第一次卷入刑事案件的時候隻有九歲。
那天是她的生日，滿腦子都是蛋糕和新衣服的小女孩怎麼有心思訂正試卷？
小女孩不停地瞄著窗戶，隱約看見媽媽就在校門口向她這邊張望，媽媽背著手，手裏藏著大大的驚喜。
媽媽的等待逗引著張絢，她不自覺地挺著背伸長了脖子，竟然忘記了班主任的巡視。
“考一百分，驕傲嗎？”班主任問，語帶責備。
張絢貓下腰，目光收回到書桌上，假裝看試卷上的題目。
班主任高高的立著，從張絢頭頂劃過一陣風，本以為會是一個大疙瘩梨的二指拐變成指點江山的一點，正點在試卷上，提醒他的學生試卷已經被疊成三折了，這是張絢精心折的，方方正正，大大的“100”更加醒目，隻是不方便訂正。
張絢伸伸舌頭又嘟起嘴，班主任沉吟道：“溫故而知新啊……”，班主任多麼希望自己有關羽一樣的美髯，這論語中的教誨如果能撚著胡須說出來，味就更足了，張絢不由得做個鬼臉卻被班主任看到，老師正要做威勢，下課鈴脆脆地響起來，放學了！
班裏頓時沸騰，張絢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趕緊收拾書包。
學生們歡快的嘰喳聲伴著文具入筆盒、板凳進桌底的混亂，叮隆咣當一陣亂響，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嘈雜也最悅耳的聲音。
悅耳的聲音突然沉寂下來，學生們的目光集中到班主任身上。
這個男人不發話，誰也別想踏出教室半步。
班主任無奈地搖搖頭，臉上似乎要發怒，有些學生發出撒嬌聲，怒意化為微笑，終於見他大手一揮，指向班級門口，孩子們得到下課的指令，像一群麻雀衝向穀子地，眨眼間，教室裏隻剩下更開心的那個男人。有一個秘密，是後來做老師的學生搞明白的，其實他比學生們更喜歡下課。
張絢不是第一個衝出教室的，更不是第一個衝入院子的，但她是跑的最快的，她要做第一個出校門的人。
因為，今天是她的生日，看到自己第一名，媽媽一定會更開心。
陽光灑在張絢的臉上，衝向校門時的啊啊叫聽上去更像咯咯笑。
幾個男孩看見一個女孩跑在最前麵，不由得加快腳步要超過張絢，張絢哪會慣著她們，一個急衝刺，果然第一個跑出校園。
可媽媽沒在門口接她。
雖然平時媽媽也沒來接過她，可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校門口人群散盡，媽媽也沒有出現，張絢紅著眼從樹杈、電線交雜的街市上走著。她的腳冰涼，因為腳上還是夏天的網麵鞋，她的衣服髒亂，因為她不洗不了這麼厚重的棉衣。
夕陽是一道緋紅，在冬日的傍晚留下薄薄的暖意，張絢無心看這美景，因為心中緊張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在回家的路上，有十年前拆遷的紡織廠，雖然隻是聽說，但張絢知道那裏仍是拆除那天的樣子，隻是被時光做舊了而已。
那裏斷壁殘垣、滿是枯草落葉，許多小混混放學後擠做一堆一堆的，或打架比武或吸煙吹牛，碰到落單晚歸的學生自然要挑釁折磨一番，不是勒索要錢就是毆打辱罵。
今天，張絢沒能跟著放學的人群，像失群的羊羔，心裏害怕，天色又漸漸黑著。
等走到紡織廠拆遷區門口的時候，路燈點亮，遠遠看到裏麵高高的建築垃圾上麵站著幾個混混，他們頭頂黑夜腳踩斷壁，嘴裏吐著煙圈，不時傳來一陣狂笑。
張絢猶豫了一下，決定從東邊的躍進河繞路回家，這樣需要多走三裏路，好的一麵是張絢白天走過很多回，不怕迷路。
做好決定，張絢解開棉襖，一路往家的方向跑去。
跑進躍進河邊的黃泥路，兩旁是高大的杉樹，像筆直的巨人衛兵一直排到小路盡頭，衛兵身後便是濃密的楊樹林，林下草深葉厚，漂浮著各種腥臭，幸虧是冬天，味道不那麼衝，如果是夏季，張絢情願被小混混打幾巴掌攆回家也不會繞路從這邊走。
沒有一絲光，隻有一個小女孩急促的呼吸聲，關於楊林塘的恐怖傳聞不時鑽進張絢的腦海，小女孩要哭了，閉著眼睛跑起來，一頭撞到樹上，踉蹌幾下後被一根木棍絆倒，栽到河堤下麵，河堤陡峭的很，張絢頭朝下滾了下去。
躍進河如今已是城市內的一條大而崎嶇的汙水河，水黑而深，常年冒著白色粘稠的泡沫，一磚頭下去翻滾出來的都是各種生活垃圾。兩岸住戶個個把窗戶砌得嚴絲合縫，唯恐河裏的毒素把人給熏變異了。
滑落的過程中，張絢本不想掙紮，她並不拒絕寒潭葬花魂的死法，可變成躍進河裏的一坨垃圾讓人惡心，讓她不甘，讓她大叫。
幸運的是，張絢沒有一頭鑽進水裏，在翻了幾個跟頭後，她雙腳落水，棉衣裏的空氣暫時拖住了沉水的時間。
不幸的是，這個九歲的女孩要慢慢地等待死亡的降臨，張絢哭喊著救命，黑暗和汙水正把這個小生命拉向她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