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某日, 京城落了一場雪。
雪勢極大,寒風卷著雪粒子撲打著菱花窗, 呼啦啦地亂響。雪光將窗紙映得發亮。
嫏嬛宮中, 寢殿的門打開了一點兒,嬤嬤放輕腳步走入,透過垂下的暖帳, 朦朧地望見榻上人板正地睡著, 又緩緩退出去。
腳步聲一遠,榻上的人影忽然動了動。
姚蓁緩緩睜開雙眼, 眼眸明湛清麗, 迷蒙地盯了頭頂的帷帳一陣, 拽了拽被褥, 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側躺在床榻裏。
殿門的縫隙並未闔緊, 嬤嬤們的對話隱約飄至內殿:“寅時便開始下雪, 現下仍飄落不止,這樣厚的雪,不知今日公主還需去書堂否?”
“方才派人去詢了, 未曾回來, 許是雪勢太大耽誤了。”
一個嬤嬤“嗯”了一聲。
另一個嬤嬤壓低嗓音:“方才我去瞧了一眼, 公主尚未醒來, 天色尚早, 過會兒再叫她起身罷。”
“平時這個時辰, 公主應當起身了, 今日怎地這樣晚?莫不是凍著了?”
聽到這裏,姚蓁的眼睫飛快地眨動了下,輕輕闔上眼眸, 佯作仍未蘇醒的模樣。
“吱呀——”一聲, 殿門被人輕輕推開了。
方才說話的其中一個嬤嬤走到床榻前,撩開帷帳看了一眼,見姚蓁麵色如常,抬手為她掖了掖被角,悄然離開。
兩個嬤嬤在殿門外又交談一陣,其中一個說:“罷了罷了,今日未必能去書堂,
時辰又還早,且由著公主貪睡一會兒罷!”
這般說著,二人緩緩走遠。
……
姚蓁闔著眼,側耳聽了一陣,聽到腳步聲漸行漸遠,這才重新睜開眼,目光落在被雪光映得透亮的菱花窗上。
殿中燒著滾燙的地龍,絲毫感覺不到寒意。但殿外寒風的呼嘯聲隱約傳入耳中,僅是聽著,便讓她如同身臨其境般體會到了刺骨的寒冷。
姚蓁坐起身,雙手環著膝蓋,將臉貼在臂彎裏。
才及笄的公主殿下,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此刻卻滿麵愁容。
她不想去書堂。
更不想見到,那個成日冷著臉的授課夫子。
一想到那個人,姚蓁的眉頭皺的越發緊了。
前幾日才因為授課時出神,被他用戒尺懲戒過,姚蓁自覺丟臉的很,真真是不願瞧見他。
——可她沒辦法。去書堂溫書,是她母後的懿旨。
姚蓁在榻上枯坐一陣,直到宮婢前來喚她,才不情不願地起了身。
頂著宮婢的目光,她邊磨磨蹭蹭的穿衣,邊在心中祈禱,雪下的再大些,最好大到今日不用去書堂。
—
最後還是要去書堂。
姚蓁起身後沒多久,前去書堂的小黃門淌著雪回來,稟報道:“公子說,公主今日須得上學。不過因為雪下的大,晚去一會也無妨。”
一聽這話,嬤嬤趕忙兒為姚蓁裹上厚厚的大氅,順道將暖手的湯婆子塞進姚蓁的衣袖裏。
姚蓁乖巧安靜地垂著長睫,如同一個精致的瓷偶,任由
嬤嬤擺弄。
然而轉過身時,嬤嬤望不見的角落,她輕輕撇了撇嘴,雖然神色略有不虞,但麵容一下子鮮活了許多。
這樣大的雪,即使書堂距離嫏嬛宮並不算遠,徒步前往也不大妥切。
宮人便安排了轎攆,方便姚蓁前往。
姚蓁到書堂時,雪勢小了許多。
今日的書堂較往先要安靜許多,姚蓁起先沒在意,下轎時,因著寒風灌入她的領口,她想了想,將抬轎的人遣散了,讓他們等到她下雪時再來,以免在書堂裏受凍。
待入了書堂,她獨自在堂中坐了一陣,才漸漸發覺不對勁。
她闔上手中書卷,環視四周。書堂內外,一片靜謐,毫無人聲。
姚蓁又等了一陣,仍無一個學子前來,倒是等來了她最不想見到的、授書的那個人。
白茫茫、霧蒙蒙的雪幕裏,那人手持一柄油紙傘,一身蒼青長袍,身形頎長,撫開細碎風雪,走入書堂。
姚蓁目力極佳,清晰地望見他肩頭落了些細雪,發梢、眉睫也沾了些雪色。
他麵相本來就生的冷,在雪裏走過一遭後,神情似乎更冷了,垂斂著的長眉濃黑如鴉羽描黛,清冷不近人情。
單是望著他,姚蓁便感覺有絲絲縷縷的涼意自他身周蔓延過來,繚繞過來,一點一點地束縛住她。
令她開始渾身不自在。
宋濯在門外回廊收了傘,長指握著傘柄,抬眼望見她,眉尖輕蹙了一下,眼神微訝。
姚蓁抿著唇,搭在雙膝
上的手指微蜷。
他的眼眸像是被雪淋濕過,同他對視的一瞬間,她的心中好似落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雪。
四下靜謐,唯有撲簌落雪聲。
宋濯的目光掠過她,環視書堂一圈:“殿下,你如何在此?”
被他這麼一問,姚蓁有些坐立不安,訥訥道:“您不是說,今日要來書堂麼?”
宋濯明顯被她的話問的怔住了,眉頭擰的更緊,墨玉般的眼睛望著她:“我並不曾說過。”
姚蓁無措地站起身:“啊……?”
他怎麼會不曾說過?
嬤嬤派來的小黃門,分明說他讓今日來書堂的啊!
宋濯平靜地望著她,語調淡淡:“我若是說要來,這個時辰,書堂不該隻有你我二人。”
迎著他的目光,姚蓁越發無措,捏著書卷的邊沿:“我這便離開。”
宋濯沒說話,抬眼望了一眼外麵茫茫的雪幕,目光逡巡一陣:“殿下的轎攆不在。”
姚蓁這才想起她來時將人盡數遣散之事,萬分懊惱。
因著從前封王世子們鬧出的糗事,驪皇後頒了口諭,為防皇室學子養成一身驕奢之氣,授課時不準有侍從跟隨服侍,隻需夫子嚴加看管,姚蓁便沒有帶宮婢來。以至於現下這境況,除卻他們二人外,竟是連個傳話的人都不曾有。
回廊外,雪花簌簌飄落。
書堂內,二人沉默地對視著。
姚蓁攥著衣袖,大致想通,許是因她平日不怎麼管教宮人,那前來詢話的小黃門躲了懶,並未
曾來過,傳了假話。
以至於她現今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
她有些無奈,無聲地歎了口氣。
與此同時,她心底漸漸騰起一個疑問,既然今日不必前來講學,那宋濯冒雪來書堂做甚?
這般想著,她的目光隨著心念而變,仿佛有實質一般一眨不眨地盯著宋濯,十分專注。
宋濯垂下眼睫,攏著長袖將傘放好,淡聲道:“既來了,便在此溫書,待雪停再離開罷。”
他出聲時,姚蓁忽然意識到自己盯他看太久了,連忙將視線收回,輕輕點頭:“好。”
—
許是因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大妥當,宋濯進了書堂後,沒有在屋舍中停留,而是從書堂中的小道繞向供他小憩的那間耳房中。
他不在屋舍裏,姚蓁自在許多,安靜地坐在桌案前,翻著書卷溫習從前的課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