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隻有袁朗和齊桓沒睡,他們在樓下看著他們,看著那些漆黑的宿舍。夜已經越來越深了,他們倆在按計劃實施著自己的工作。

齊桓問:"現在嗎?"

袁朗說:"現在。"

"熄燈號剛吹兩小時。"

"我會看表。"

齊桓頗有些愁眉苦臉:"隊長,我什麼時候能恢複自由?"

袁朗:"現在不自由嗎?你很自得呀。又不用跟班練,訓練強度還不到以前的十分之一。"

齊桓:"那你給我加大二十倍!"他看起來真是很苦惱,"隊長,我現在剛發現我是個壞人,壞得得心應手,這可真把我嚇著了。"

袁朗:"我比你還壞,壞得出口成章。"

齊桓:"我不是在開玩笑。"

袁朗:"覺得自己有壞水是好事,正好提前反省。你當誰的理想是做壞人嗎?都是出自好的目的可踏錯了步子——順便說一聲,以為跟我聊天我就忘了看時間嗎?"

齊桓看他一眼,吹響了哨子,那一聲哨響淒厲之極。緊急集合!!

許三多和成才一躍而起,那兩人仍在沉沉地睡著。

許三多一邊穿衣服一邊對他們著急地喊道:"緊急集合!快點,緊急集合!"

許三多的呼喊把他們叫醒了,吳哲和拓永剛終於爬了起來。

"幹什麼?"吳哲暈暈然的。

"緊急集合!"說話間成才和許三多已經抓起背包,衝了出去。

拓永剛說:"不是今天休息嗎?"

吳哲也是一臉的惱火:"緊急集合還需要理由嗎?"

拓永剛可慘了,索性光著膀子把衣服套進去,然後急急地往外跑。

操場上,已經站了四五個學員。

袁朗手裏拿秒表,嘴裏宣布道:"從現在起,晚到者扣去兩分。"

齊桓一邊看著那些遲到的後來者,一邊毫不留情地在記分冊上不停地扣下他們的分數。

拓永剛是最後一個,正要衝進隊列被袁朗攔住了:"這個扣五分,歸隊吧。"

這支隊伍總算站齊,意誌鬆懈睡眼惺忪,但最大的特征是怒發衝冠。袁朗看著這支隊伍說:"緊急集合是有原因的。剛知道個好消息,急著告訴你們。"

好消息三個字讓人們的火氣稍小了一點,精神稍振作了一點。

"我剛看天氣預報,發現明天,不,現在該說今天,是個大晴天。"

大家等著,當終於明白好消息就是天氣預報時,立刻也就超出憤怒了,何況袁朗還是一臉無辜加天真的表情,像他慣常的作惡那樣。

"你們不高興嗎?這樣好的天氣,我臨時決定加個餐,來個五十公裏強行軍。"

憤怒在每個人臉上一潮接一潮地湧,湧到後來就成了絕望。

"報告!今天休息日!"

袁朗:"教官有權隨時做出變更。不熟悉規則,扣兩分。"

拓永剛:"報告!"

袁朗:"27發言。"

拓永剛:"為什麼不提前通知?"

袁朗:"我剛看的天氣預報。在隊列中不聽教官說話,扣兩分。"

吳哲:"報告!"

袁朗:"39發言!"

吳哲:"這個時間誰播天氣預報?"

袁朗:"哪都有。光電碩士,我榮幸地通知你我們已進入信息時代,所以我是上網查的,不能跟進時代,以及質疑教官,五分。"

他的用詞和語氣缺德到這種地步,吳哲是被成才硬給拉回隊列裏的。

袁朗:"41在隊列裏拉拉扯扯,兩分。"

許三多:"報告!"

袁朗:"知道你跟41關係好。抱不平?"

許三多:"不是!"

袁朗:"說吧。"

許三多:"我們可以跑,再累也能跑……可是幹嗎這麼對我們?……我知道您不是這樣的……您跟我說生活是有意義的,我的夢想在什麼地方等著我……不是這樣的夢想……說這種話的人也不會這樣對我們。"

袁朗:"十分。"

齊桓一筆戳空,在分冊上劃了一道,抬頭看著袁朗,而後者現在還和許三多眼對眼看著。

齊桓:"理由?"

袁朗:"過於天真。"他是一字一咬牙地說的,說完了許三多一閉眼,兩道眼淚流了下來。

袁朗在隊列前踱著,時麵向時背向,看來是打算好好發揮一下:"嚴將嚴兵,這裏就是這樣的帶兵方針!做得鬼中鬼,方成人上人!你們有不服氣的,就回憶一下我的兵在對抗中把你們收拾成什麼樣子!然後給我服服帖帖邁開你們的腿!技不如人還要窮叫喚……我的車呢?"

袁朗的車正好開過來,袁朗將一個隊列扔在那,上車而去。

許三多仍站在那。

齊桓:"歸隊。"

許三多歸隊。

淩晨的山野裏,這樣的奔跑傷感而又憤怒,從邁開第一步就帶著讓人崩潰的疲倦。兩輛野戰救護車緩緩跟在後邊。在奔跑中他們自由一點,可以說話。

"許三多,別難受了。他以為他在罵你,可天真不是壞事,隻被他這樣的人當做壞事。"吳哲寬慰許三多。

"沒難受……叫我42。"

拓永剛豁出去了:"扣,扣又能怎麼樣?他好意思說嚴將嚴兵?火星來的嚴將這時候開著車聽音樂!"

確實,前邊袁朗的車上音樂響得讓人煩躁,如果不是這種心情也可說蠻好聽的。

吳哲:"我也帶過兵,也挺狠。到這看,隻能說心理陰暗……許三多,碰上這種人可以失望不要難受,他願意活在陰溝裏邊。"

許三多:"我好了,真的好了。"

吳哲:"挺不住就一躺,上救護車,那個他不好扣分。"

許三多:"我不上。"

成才:"我也不上。"

吳哲苦笑:"那我也隻好不上。"

拓永剛:"跑死我也不上。跑死正好走人,我爬也爬回空降兵!噯噯!"

吳哲忽然難受起來,跑到路邊嘔吐,拓永剛過去,許三多和成才也過去。袁朗將車停在路邊,對他們摁著喇叭,從車裏伸出腦袋說:"不要裝著照顧病號來躲懶!"

晨光初起,照耀著這支怒火滿腔又油盡燈枯的部隊。已經到了沒有人煙的地區,大部分人那點精力已經在幾天前就耗光了,一名學員晃了晃就倒在路邊。幾名衛生兵從行駛的救護車上跳下,將他抬進救護車。

吳哲被成才和許三多用背包繩拉著,拖著在跑。

許三多竭力拉著身後那個人,竭力地在跑,忽然覺得手上輕了一下,一看,成才騰出手幫他接過了大半的分量。一直一聲不吭的拓永剛也忽然一聲不吭地也倒了下去,許三多從吳哲身上解下一條背包繩,看來他們隻好一個拖一個了。袁朗把車停在路邊,衝著齊桓大聲嚷嚷,那明顯是嚷給所有人聽的。

袁朗:"下次招兵別迷信什麼老兵老部隊了!直接上地方找幾個老百姓!也不能跑成這熊樣!"

吳哲搖晃著站起來,一把推開許三多,和兩個人一起抬著拓永剛開始狂奔。

那一句話也惹毛了所有人,有人吼,有人罵,但統一的動作是成倍速地加快了速度。躺在路邊的學員推開扶他的人,亡命地再次奔跑。正在救護的衛生兵趕回去發動他們的汽車,因為眼看就要被拋在後麵。車後廂裏正打點滴的那名學員拔下針頭,跳下車就跑。衛生兵看著變得空空蕩蕩的車廂,瞠目結舌地招呼自己的同伴。

衛生兵急了:"追追!還讓兩條腿的甩了!"

山頂山風吹拂,袁朗看著這支搖搖欲墜的隊伍。學員們正在報數,一個個數字從筋疲力盡或神誌模糊的人嘴裏傳來。齊桓點數完畢,向袁朗敬禮。

齊桓:"報告,應到四十二人,實到四十二人!"他自己都有點驚訝沒人掉隊。

袁朗點點頭,看看那支迎風屹立雖未丟盔棄甲卻也相差無幾的部隊,相處一周,他第一次用不帶戲謔的眼光去看他們,而平常他看人時總像在醞釀著惡作劇。

袁朗:"讓車開上來,他們坐車回去。"

齊桓:"是!立正!稍息!向右轉!目標,公路集結點——出發!"

那個隊列從袁朗身邊走過,沒有人正眼看袁朗一眼,偶爾掃到他身上的眼神也充滿怨恨。袁朗無奈地歎氣。

後車廂裏,成才給拓永剛小口小口地灌著礦泉水。吳哲已經恢複了一些,虛弱地看著許三多微笑。

吳哲:"明知道這沒意義,你怎麼還能跑下來?"

許三多:"都跑下來了。"

吳哲:"你跑,是為目的,眼裏有,心裏也燒著。我們跑,怒發衝冠,要證明自己確實不凡。他呢,一步一步,就是跑。"

許三多:"本來就是步兵,本來就是一步一步,步兵就是一步一步跑。"

吳哲:"我們都灰了心了,現在就是賭口氣,訓練一完沒人在這多留一天。你們呢,要留下來嗎?"

成才:"當然。"

許三多:"不知道。"

吳哲:"這地方爛到根子裏了,人也不善良,不合適你們。"

成才:"我們付出很大代價才來的。"

吳哲:"在這,最大的代價就是自己也變得不善良。"

許三多:"不會的。我們現在都挺著,就是知道放棄是不對的。我們也知道教官是不對的,知道不對為什麼還要去做錯呢?"

吳哲愣了一會兒:"我真是佩服你的天真啊,許三多,不過這次是好話。"

袁朗和齊桓的車超過了他們,吳哲的笑臉也頓時拉了下來。

五十公裏的一個來回下來,這個倒黴的星期天已經十去八九,剩下那點時間也許還不夠恢複到學員們能自行爬回床上。仍然得在樓下邊列隊,袁朗一直到隊列排好才從車上下來,慢條斯理地走過。

袁朗:"今天你們還算讓我滿意,所以有個小小的獎勵,每人加兩分。"

正如他所預期的那樣,這兩分加得隊列裏的人恨意熾然。可這跟袁朗沒關係,他施施然地走了,並且沒忘了拿走他的野外保溫瓶。

齊桓:"解散。救護車暫時就停在這裏,有不適的人可以現在就醫。"

他剛說完,隊伍散去,走向救護車的人接近了半數。

許三多和成才一人一個把吳哲和拓永剛攙了起來,往樓上攙。拓永剛兩條腿拖得如劈了胯的山羊,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失意:"我算是明白了。那個分沒什麼好掙的。他說扣就扣,說加就加,什麼規則等於放屁。"

吳哲:"也就是他讓你留就留,他讓你走就走。"

拓永剛:"讓他滿意……嗨,原來我們吃了這麼多苦是為了讓他滿意。"

吳哲:"噯噯,老拓別哭。"

拓永剛:"誰他媽哭?我就是不知道幹嗎來了……我幹嗎不在空降兵好好待著……現在正是訓練緊的時候……藍天白雲,一開一片花……我怎麼就空投到這泥潭裏來了……"

他本來是真沒打算哭,結果讓吳哲安慰到想哭,最後成功地把自己說哭。

吳哲:"三多,成才,你們別光悶自己心事,也哄哄他呀。"

拓永剛:"他們懂屁。被人當狗欺,還欺得受寵若驚。我說你們倆,以前過的什麼日子?是不是還把這當天堂了?"

成才:"不是空降兵,對藍天白雲天堂泥潭都沒有興趣。"

許三多幹巴巴地安慰他:"以前過得很好。我們也很想以前的部隊。"

"平常心平常心,你們怎麼還有這份力氣……"

樓下一聲暴喝把他打斷,那是齊桓:"進屋沒進屋的都聽清楚,明天實彈射擊,成績列入總分!"

樓上樓下怔住的絕不止在這樓梯口拖磨的四個。

拓永剛抹一把奪眶欲出的淚水,他已經忘了哭了:"他說什麼?"

許三多:"明天實彈。"

拓永剛:"不用跑三個月了?還是我幻聽?"

吳哲:"我想他們子彈快報廢了,借咱們消耗點。"

拓永剛站了起來,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也不用人扶了:"我想是時候讓他們知道天底下還有其他的部隊了。"

這大概是全體學員的同一反應,齊桓沒事人一樣走了,而所有人心領神會地交換著眼神,那有些像在提前預支著勝利。

〖HTK〗四十二個人來自四十一個好鬥的團隊,通常還都是該團隊最好鬥的家夥。追著越野車屁股吃灰不是光榮而是汙辱,一多半的憤怒是因為死老A居然連槍都不派一支。〖HT〗

成才在窗邊,看著極遠的一點星光,不是發呆也不是在惆悵,他在練目力。

拓永剛在閉眼養神,活動著指關節,看起來很有修行的樣子,可說的全是沒什麼修行的話:"這回我要讓死老A見識。我槍械全能,我能用十一種槍械打出接近滿分的成績,你們呢?"

許三多的聲音聽起來很沮喪:"我們沒有十一種槍械。"

吳哲笑,他總算是在床上,但雙手上各攤了一本書平舉著,在練穩:"你別被他嚇著。打好一把槍就行了,自己手上那把。"

許三多的床微微地動,翻上了上鋪。

吳哲:"你睡覺嗎?"

許三多:"嗯。"

吳哲:"這麼有把握?"

許三多:"是沒把握。我太久沒摸槍了,現在補也沒用。"

拓永剛:"什麼太久,就一星期。"

許三多:"半年。"

成才:"我也是快半年沒開過槍了。"

許三多:"你至少還摸到槍,有槍感。"

成才:"那也是八一杠,明天是九五式。"

吳哲:"那你……天天在摸什麼?"

許三多:"掃帚。"

他有些不大開心地睡去。拓永剛和吳哲麵麵相覷。

"早說那個記分沒有意義。平常心平常心。"

說是這麼說,我是四十二個中被扣分最多的人。十分之一的分數竟然因為那麼一個原因被扣掉了——過於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