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襟翼
從現在起,在這被玷汙的場所之中,雖然偶爾會有令人感動之處,可是場麵會在此刻整個轉變。人物也會改變,即使我依然會登場,可是接下來,基於那再明顯不過且無法饒恕的理由,再藉由我的言語巧妙地裝飾後,不管多麼具有慧眼的讀者,也無法識破我的真實身份。
J.D.沙林傑《九個故事——獻給艾茲米》
之後,三架染赤和三架散香一同出過兩次任務,不過都是擔任轟炸機的護衛,也都平安歸返。再加上偵察任務的話我們總共飛了六次,這些都是在兩個星期內的工作,跟平常比起來是忙碌多了。
然後,我們突然可以回去之前的基地了。對於這個指令,土岐野和筱田都很高興。我也有點雀躍,因為除了保齡球和附近的美味餐廳,我對這市鎮還是不熟。也打消了坐軌道電車的念頭,草薙水素的心情也很好,一定是因為可以逃離最近又要舉辦的小孩派對的緣故。
可是,我們直到出發之前才被知會,離開這基地的不隻是我們,山極的三個屬下也要一起來——也就是三矢碧,鯉目新技和鯉目彩雅三人。山極好像是被調到本部了,則可以說是榮升,在失去兩名屬下後竟然還可以有這麼不可思議的調職令。
飛往有笹倉在等待的基地的那一天,是個大晴天。除了變成六架戰鬥機外,其他都跟來時候一樣山極和草薙是搭乘泉流機。雖然草薙好像有點顧慮,可是山極卻堅持即使得繞遠也要送她,這是他的使命。不過因為這是土岐野告訴我的,所以我懷疑這件事的可信度到底多高。
在這之前我都沒注意到,原來我們先前的基地叫做兔離洲。我總是記不住專有名詞,連人名也會馬上忘得一幹二淨,例如我就記不得那家得來速餐廳的女服務生的名字,地名亦然,就算是住在那兒,過了半年左右終於勉強記住名字,然而一習慣反而又忘記了,而離開之後就會完全想不起來。我感覺不到人或土地跟名字的符碼之間相連的必然性。如果某個人就在麵前,那就不需要叫他的名字;如果某個人不在麵前,那也不會跟他說話——也就是說,根本沒有機會使用到名字。
可是這次,回到了曾經離開,而且原本以為再也無法回去的土地,在我的人生當中是非常特殊的事,這種經驗還是第一次,就算人與人的互動,要和曾經離別過的人再度重逢也很難得——不,就我而言,我可以斷言這種經驗我一次都沒有。正因為如此,我突然在意起了這塊土地,也可以說因此而注意到它的地名。
我們輪番著陸在這個叫兔離洲的基地上。在之前的轟炸中,跑道上被炸開的大洞已經填平,填補工程好像終於結束了,讓人驚訝的是,停機坪的牆壁被漆上綠色的油漆,變得非常漂亮。看來沒有飛機的時候,這裏非常地悠閑吧。忙的時候一團亂,閑的時候就整齊得十分幹淨,可以說是普遍的法則。
我和土岐野又回到同樣的房間,放好行李後我就去找笹倉,帶著焊接用護目鏡的他隻是舉起一根手指和我打招呼,好像什麼也沒改變過。我聽到引擎聲響,看向鐵卷門外,泉流機正好從跑道上起飛,,山極也一個人回去了。
筱田也住到我們宿舍來,因為他之前和湯田川共用的房間,現在變成鯉目兄弟在使用。還有,三矢則是住在辦公大樓裏草薙辦公室的隔壁,這真是特別待遇。對三矢我隻有兩個願望:一個是不要去聚集這附近的小孩子,另一個是希望她不管從哪裏都好,再弄來盤投幣式娛樂器材,造型種類不限——當然,這兩個要求我都藏在心裏。
在那之後,大約有三天的時間都沒有任務。
笹昌片刻不離染赤機,連晚上都沒睡覺的樣子。染赤機的引擎很新,還被笹倉說“沒有完全出力嘛”。像這樣的“不完全”,對笹倉來說就像四分五裂的拚圖,是讓人無法忍耐的存在——或者說是難以抗拒的魅力。
一星期後,我和三矢碧兩人出動偵察任務。染赤和散香的組合,武裝守備範圍很廣。若發生什麼狀況會比較好應付——這是草薙的判斷。隻是,很遺憾,還是沒能親眼看到三矢的技術和染赤的活動力。
這麼說來,這天是我和來到兔離洲的三矢第一次的談話,雖然也隻是透過無線電說“回去吧”和“知道了”,僅此而已。到底是誰先開口誰回答,我也不太記得了。
三矢很成熟,而且沉默寡言,雖然在第一次碰麵的那個夜晚,她對坐在消防車和直升機上的我們的忠告讓我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可是現在想想,她那時應該是處於特殊的情況下吧——或許,當時她喝醉了也說不定。
大約兩個鍾頭後,我們回到了基地,土岐野和鯉目彩雅因為執行別的任務所以不在基地。
土岐野回來後,一定會說今晚要出去吧,一定會這樣。我想起得來速餐廳的肉餡派、久頭美和富子。我並不會特別想去見這三者——明明都回到這裏了。之前也還沒能有機會去看看,可是我卻毫不在乎。不過,不論是肉餡派還是她們出現在我眼前,都不會讓我產生厭惡的感覺吧。就像拉起百葉窗的瞬間——或許我隻是在享受從相遇到認識的這段短暫時間。
我的飛機從跑道滑行到停機坪,停在指定的位置後熄火。不過,三矢的染赤機也走同樣的路線跟進來,停在我的飛機旁。
笹倉從停機坪裏笑嘻嘻地走出來。
“是怎樣?”我邊問笹倉,便用大拇指指著身後的染赤。
“她跟我約好把它帶來給我。”笹倉兩手插在工作服口袋裏,一副無法冷靜的樣子。
三矢下了飛機,走向我們。
“謝謝……”笹倉微微低頭。
“拜托你了。”她麵無表情,機械化地說。
我們留下笹倉,並肩走回辦公大廈。
“怎樣?這裏。”我邊問邊點煙。
“嗯,馬馬虎虎。”三矢回答。
“你和草薙處的還愉快嗎?”
“你是指什麼事?”
“沒有……”我嘴角稍微上揚,搖搖頭,“我沒特別的意思,隻是純粹的問候而已。”
“謝謝。”她露出一瞬間的微笑,然後馬上恢複成原來的麵無表情,“我沒什麼不滿的,可以的話,隻想早日做出成績。”
“不用著急。”
“是啊,時間還很多。”她點頭。“你是這麼認為吧?”
我們正好走到大樓所前,我打開門。
“我煙快抽完了,你先上去吧。”我對她說完就走向接待室。
三矢一個人跑上樓梯。我在接待室的窗邊眺望跑道,一邊吸著剩下的香煙,看到笹倉他們正在停機坪前牽引飛機。按熄香煙後,我用歎息呼出最後一口煙霧。當我正打算上樓時,卻聽到開門和下樓梯的腳步聲,原來是三矢又回來了。
“咦?草薙不在嗎?”
“不,已經報告完畢了。”三矢兩手一攤,“剛好有電話進來……”
“那我不去也沒關係囉?”
“嗯。”
“那就好。”我微笑。“害我那麼急著把香煙弄熄,真是損失大了。”我走到冰箱旁打開冰箱,“要喝什麼嗎?”我問她。
“我不喝有酒精的飲料。”
“碳酸飲料呢?”
“如果是蘇打水的話就行。”
“有喔。”我拿了兩瓶蘇打水,“如果你先講你喜好哪種飲料,就會有人幫你放進去。”
“這點小事我知道。”
“嗯,我想也是。”我把冰涼的瓶子遞給她。
“謝謝。”她依舊麵無表情地點頭,坐在塑膠椅上。乍看之下會覺得她看來有些緊繃,但事實上那是她拒絕外界騷擾的慣用方法。
我翹起二郎腿,捏住瓶蓋擰開。
“你不覺得草薙小姐很奇怪嗎?”她喝了一口飲料後,問道。
“怎麼說呢……”我用鼻子呼氣,雖然沒有特別去注意,可是或許我認識的人類裏,很少有不奇怪的。“你討厭她?”
“不。”三矢露出少見的淺笑,“她是這裏最能讓人信任的人,雖然我剛剛這麼問……”她降低音調,表情變得很嚴肅,“但我知道草薙小姐才應該是被調回本部的人。”
“那是誰代替她被調回去?”我內心相當震驚。
“當然是山極先生,沒有其他人了吧?草薙小姐拒絕了調職令,然後推薦山極先生,因為她說她不想離開前線。”
“嘿……”我輕輕點頭。
“可是……真的是因為你的關係嗎?”
“嗯?什麼?”
“沒有,我對這種事沒興趣。”三矢靠著座位雙手抱胸,“隻是呢,這關係到她的思考邏輯。”
“思考邏輯?草薙的?”
“永遠活著的基爾特連。”三矢斜眼瞪我,說:“前天晚上你才問過。”
我沉默不語,努力回想前天晚上我做了什麼,可是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還有在你之前的人也是。”三矢歎氣,頭靠著椅背,好像在仰望天花板的樣子。這姿勢看起來好像在說“請掐我的脖子。”
“他怎樣?”我保持冷靜的口吻問。
“被草薙小姐殺了。”她還是看著上方,低聲地說:“真是可怕的妄想。”
“妄想?”
“你知道的吧?”三矢抬起頭,麵朝這邊,直直盯著我。
“總覺你這麼說,好像很清楚的樣子。”
“那是騙人的……”她苦笑。
“你相信嗎?”
“相信什麼?”
“就是草薙殺了栗田仁朗這件事。”
“嘿……那是他的名字嗎?”三矢露出白皙的牙齒,笑了:“好蠢喔。”
“真的啦。”我說。
她收起笑容,把瓶子擱在嘴巴上,眼睛還是盯著我。我也盯著她,喝了一口蘇打水。
妄想嗎?
它會發出像碳酸氣泡一樣忙碌的聲音吧。
會運來孩提時代的甜香吧——
以及雨的聲音,那聲音和海潮很相似。
也和盤旋在灰色海洋上的機翼振動聲很相似。
我沉默不語。
三矢沒有再笑過,隻有兩顆冰冷的眼珠子微微顫動,抓著我不放。
“你是認真的嗎?”她的嘴裏溢出這樣的詞彙。
認真?那是指我握著操縱杆的右手的握力吧?
“你,如果是基爾特連,這種程度的事就應該會知道吧?”
“我不是。”
“是嗎?”
“我……”
“我經常這樣想,不過真的有深信不疑的人。這就像職業病,誰也不會真的在意誰。”
“我……”
“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吧。”我靠近她。
“拜托,不要再說了……”三矢用快哭出來的表情搖頭,“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要說了,求求你。”
“我知道了。”
我抬起雙手後退,離開她身邊,伸手拿起桌上的瓶子喝一口蘇打,然後從口袋裏掏出香煙放在嘴巴上,我邊找打火機邊看她,她沒有哭,讓我稍微鬆了一口氣。
“怎麼?不能信任我了?”
“不是。”三矢搖頭,站起來,“謝謝。”
“謝啥?”
“沒有……”
桌上的蘇打水還留了半瓶之多,正在冒出小小的氣泡,我點燃香煙,把煙吸進體內。
“如果方便的話,今晚……我可以跟你講講話嗎?”
“這是請求嗎?”
“拜托你。”
“我知道了。”吐出煙霧後,我點頭,“等土岐野回來,一定會叫我出去溜達,不過我就留下吧。”
“謝謝。”三矢點頭。
“為什麼現在不能講呢?”
“對不起,現在,有點,呃……”她閉上眼睛抬起頭,“為什麼現在不能說呢?因為我要從現在開始思考,先好好整理幹淨。”
“整理幹淨?”
“心情啦,也就是我要先整理心情。”
“嗯……”我點頭,“真羨慕你能這麼做。”
接著三矢離開接待室,走上樓梯,我這才想起她的房間在這辦公大樓的二樓,也就是說,她是特地下來跟我說話。
吸一口煙,又吐出來。
唧唧唧唧的金屬摩擦聲在我腦袋裏鳴叫。大群的野狗在外頭喧鬧狂吠。
她一定可以讓這些東西閉嘴吧。
幹淨的心情嗎?
那是怎麼樣的力量?我邊看天花板邊思考。
2
傍晚的時候,土岐野回來了,當他衝完澡回到房間時,我正躺在床上看雜誌。
“出去囉,函南。”
“喔,去九須美哪兒?”我說。
“嗯。”
“幫我問候她。”
“咦,你不去嗎?”土岐野回頭。
“嗯,今晚我不去。”
“為什麼?”
“沒什麼……沒啥特別的理由。”
土岐野靠近床鋪,直盯著我的臉看。
“很暗耶。”我說。
“那邊本來就很暗。”他歎了一口,後退到房間的正中央,“如果你想在床上看書的話就和我交換床鋪吧,上麵會刺眼的讓你睡不著呢。”
“這邊就可以了。”
“視力會變差喔。”
“不會。”我笑了出來。“我已經習慣了。”
“是誰?”土岐野邊穿襯衫邊問。
“什麼?”
“和函南你今晚有約的人啊。”
“大概……”我繼續看著雜誌,“不是稅務官,不是一流航海家,也不是爵士歌手。”
“是草薙吧?”
“不對……”
接著是沉默。
我看向土岐野,他坐在椅子上正打算點煙。如果是平常的他,在吸煙之前都會先開一罐啤酒——也就是說,現在的他和平常的他,有微妙的不同。
“真想先喝啤酒。”我代替他說。“對吧?”
“感謝你的指正。”吐出煙後土岐野微笑,“你和草薙順利嗎?我不太讚成喔。”
“雖然你完全搞錯了,不過為什麼不讚成?”
“或許從現在開始會有這種可能,不過你還是盡可能避免比較好。雖然我不是要低頭拜托你,不過啊,這是作為朋友最真誠的誠意。”
“就說你搞錯了……”我放棄繼續看雜誌。“Bye bye。也幫我跟富子問候一聲。”
“不會是……”土岐野吐出煙霧,“三矢吧?”
“Bye bye。”
“喂喂。”土岐野笑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看。我不是在說她們的壞話。”
“那個啊……”我爬起來,“我希望你不要盡說些自己的論點,而且你從一開始就完全搞錯了。”
“嗯……是這樣嗎?”土岐野扯著嘴,“算了,如果你想聽一般的論點,那也好,先冷靜下來,算我拜托你……”
“那,就算是一般的論點好了。”我用歎氣和微笑裝出冷靜的模樣,做出像紙黏土那樣呆滯的表情,“那你舉個例來說說,草薙和三矢哪裏危險了?這是絕對性的評價嗎?”
“在這世上,沒有絕對性的評價。”
“那,標準呢?”
“這個嘛,我人生經驗的總和平均。”
“是和九須美以及富子的比較嗎?”
“是啊,”土岐野點頭,“你能這麼想就好,就是這樣,這很理所當然吧,不然你和草薙睡睡看啊。”他雙手做出射籃的流暢動作,“這樣的話,你,不知何時會被殺的。”
“你要表達的就是你字麵上的意思嗎?”我邊笑邊問。
“沒錯就如字麵上的意思,更具體說,就是用槍射擊頭,是的,砰……永別了。”
“呼……”我歪著頭,“那,三矢呢?”
“大概會擺脫不了她吧,就像掉進蟻獅陷阱裏的螞蟻一樣。”
“那個……不是字麵上的意思吧?”
“啊……”土岐野笑出聲:“對喔,如果照字麵上的意思,那會很恐怖耶。不這麼說的話,嗯……怎麼說呢,該說會處處受限製嗎?總之呢,會變得很不自由,就是這種意思。”
“不自由嗎?”我點頭。
土岐野形容的感覺我馬上就理解了。雖然非常直接,可是卻讓人察覺到他敏銳的洞察力。
土岐野沉默不語。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我問。
“已經說完了。”
“我懂了。”我點頭,呼地歎了一口氣。
“你懂什麼?”
“土岐野的想法和心態我懂了。”
“我不是為了讓你了解我才說的。”
“嗯……夠了,別說了。”
土岐野把香煙按熄在桌子上的煙灰缸裏。
“是嗎。”他站起來。
“要走啦。”我用單手微微地向他敬禮致意。
“啊……那……今晚我就姑且不去在意吧。”
“彼此彼此。”我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