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流罩(1 / 3)

第一話 整流罩

這幾年來我堅定不移,當老鼠離開著火的摩天輪、一拐一拐地回家的時候,一定在盤算新的計劃,設法奪取貓地性命。

J.D.沙林傑《九個故事――史密斯地青春時代》

1.

我站在草薙水素的白色辦公桌前敬禮。雖然她的房間就位在二樓辦公室麵向飛機跑道的位置,可是因為現在百葉窗放下來,所以看不到外麵。牆壁上表框的照片和書籍整齊的排成一列,裝飾在牆上。八成是想證明什麼輝煌的事跡吧,房裏有很多顯眼的銀星和金箔的裝飾品。這麼看來,這個房間的主人一定熱衷於以輝煌的過往來裝飾自己,也可能對一些形式上的氣派沒有抵抗力;不過事實上,這種人應該根本無法勝任自己的工作吧,我這麼想著——不對,或許這個必須誇耀輝煌過去的人,正在某個地方悄悄地警戒著。不過其它的事我可就猜不出來了,上邊是我心不在焉時的想象,至於別的,因為聞到了香煙的味道,所以至少知道這個上司會吸煙。因為我不信任不吸煙的上司,所以這一點倒是個好兆頭,我這麼想著。這種程度的腦力激蕩是每天都不可或缺的。

她站起來,給了我一張文件。

“函南優一,這是你的任命書。第一道指令會在早上送達,現在先待命。”聰明內斂的聲音透出冷靜的氣息 。像仙人掌那樣的清心寡欲恬淡,反而很迷人。

“是,長官。”

我收回觀察她的目光,大略看了一下文件,打印出來的慣例字句最底下,有一些剛剛才記錄上去的數字。那是我的暗號,我馬上把它默記下來。

“土岐野呢?”草薙邊翻開放在辦公桌上的筆記本邊問。

“土岐野是誰?”我依舊站得直挺挺的,反問她。

草薙慢慢抬起頭,一隻手用更慢的速度把眼鏡往上推。雖然她的表情沒有改變,可是我知道,這一瞬間的沉默很明顯地是她驚訝的證據,而且還是多少伴隨著憤怒的驚訝。

“就是和你同寢室的土岐野。”草薙說。

“如果是他的話,還在床上睡覺。”我回答。

“他現在還在睡嗎?”

“因為我現在在這裏,所以無法知道他目前的狀態。至少,在我起床到離開房間的這段時間,他都在睡覺。”

“你為何不叫醒他?”

“因為對我來說,沒有叫醒他的理由。”

“為什麼?”抬起下巴眯起眼睛的她,終於讓人看見真正生氣的表情。可是那個變化隻是非常短暫的瞬間,她的表情原本就是像是在生氣。

“容我重新說明一次。在我起床的時刻,沒有叫醒他的理由,而剛剛說他還在睡隻不過是我的臆測……現在有理由了,如果有需要,我去叫醒他。”

草薙筆直地站在辦公桌對麵,惡狠狠地瞪著我。

“請給我指令。”

“沒有人跟你說你跟土岐野是一組的麼?”

“沒有。而且,就算我聽過,今天早上起床時,我也還不知道同寢室的人就叫土岐野,所以我想結果還是一樣的。總之,他沒有自我介紹——”

“知道了,知道了。”草薙打斷我的話。她麵無表情地輕輕點頭,看看時鍾,“你十分鍾後再回來這裏一次。OK,完畢。你可以出去了。”

“那我先告退了。”我敬完禮,離開她的房間。

我草草確認一下時間,心想著該回自己的房間嗎?宿舍大樓就在旁邊。或者是到一樓的接待室抽煙呢?我邊想邊走下樓梯。

後麵傳來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草薙水素衝下樓梯。我在樓梯拐角處讓出一條路給她,草薙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這樣經過我身邊,然後推開大廳的玻璃門走了出去。她挺直脊梁的姿態,就像是圓規在走路一樣。

進入接待室後,我點燃了香煙。因為從大大的窗戶外可以看見中庭,所以我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著眺望草薙往宿舍走去的身影。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穿著短裙。那似乎是個熟悉的景象,為何我會這麼認為呢?

接待室裏,有好幾組泛黃的塑膠長椅並排著,更裏麵的窗戶邊有一個男子攤開了報紙。他的發色是不同尋常的白色,戴著小小鏡片的眼鏡,往我這邊瞄了一眼後視線又回到報紙上,然後一隻手繞到腦後摸著亂蓬蓬的頭發,皺起眉頭。他好像要開口說話,所以我想姑且等一下;可是最終他還是一經沉默,連頭都沒抬。我走到煙灰缸那邊,做了個彈煙灰的動作。火才剛點著,其實還沒有彈煙灰的必要,我隻是想靠近他而已。

“我是昨天被分派到這裏的函南。”我說。先打個招呼也沒有損失吧,我是這麼想的。不過每當我一這麼想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也活得很久了。

“你好。”男子抬起頭,“草薙小姐好像在生氣呢。”

“啊……這……”我看向窗外,可是她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因為玻璃反射著光芒,所以此刻我看不到宿舍內部,“我想是因為土岐野先生還沒起床的緣故。”

“是嗎?”男子一臉不以為然,“什麼啊,是那種小事啊。”

“雖然我被派來這裏,可是那個……沒有人跟我說明過呢。”

“說明什麼?”他邊問邊盯著攤開在桌上的報紙。

“比如說這兒有些什麼樣的人啦,有什麼樣的任務啦,像這些,各式各樣的事……”

“你想知道嗎?”

“你,是飛行員嗎?”我問他。其實從他的穿著來看,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所以我覺得自己是小小地開了個玩笑。

“我是湯田川。”他抬起頭說,硬是擠出一個笑容,就像照相機的閃光燈亮起的一瞬間,“來到這裏有三年了。你……噯,叫什麼啊?”

“函南。”

“函南啊。”湯田川點頭,一隻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拿出香煙和打火機,“啊——原來是你啊。我有聽說你的傳聞哦”

“……這裏有幾個飛行員?”我不想搭理他的話題,徑自提出別的問題。

“最近這陣子,平時有四人。”

“有把我算進去嗎?”

“嗯。”

“最近?”

“對,最近。”

“隻有四人?”

“對,隻有。”湯田川一隻手拿著點燃的香煙,嘴裏細細地吹出煙霧,“不過。加上美麗的草薙小姐的話,會開飛機的有五個人。”

“可是,這裏是個非常大的基地耶。”

我再次看向窗外,可是從接待室望出去,是看不見位在相反方向的跑道的。眼前的是宿舍的二樓建築,左手邊是停機棚和工廠的一部分,右手邊是基地大門和倉庫。鐵柵欄的對麵是中間夾著道路的平坦草原,再過去是河川堤防上架設鐵軌的鐵橋,更遠的地方是黑色的森林。這一切都在窗外靜止,一個會動的東西都沒有。今天好像沒有風,下午或許會下雨吧。

湯田川叼著香煙,又一言不發地開始看報紙。必要的交換情報時間已經結束了——他的意思應該是這樣吧。

沒辦法,我隻好走到窗戶附近,眺望窗外的景色。不久,草薙從宿舍裏出來了,依然用挺起胸膛的端正姿勢直接走回中庭。我看看時鍾,離她進去還不到五分鍾呢。手上的香煙變短了,我把它撚熄在煙灰缸裏,雖然還想再抽一根,可是突然省悟到這是因為自己緊張的關係,於是我開始緩慢地進行深呼吸——隻吸進空氣而不包括尼古丁。我已經決定要克製煙癮。

土岐野這時出現在中庭裏,往這邊走過來。他起床之後隻來得及換過衣服吧,連襯衫的紐扣也沒扣。心裏估算著他進來辦公大樓的時間,我走進大廳。

“早安。”我對土岐野打招呼。

“早安。”他好像很痛苦地皺著眉頭回應我。

“是被草薙小姐叫起來的吧?”

“哈——”土岐野邊打哈欠邊點頭,“是她啊,我沒空認識其他人。那……你是誰啊?”

“跟你同寢室的函南。”

“啊……”土岐野稍微撐開眼皮,打量我全身,“那麼,給你用下麵的床吧。”

“我已經用了。”我回答。

“這樣啊……那真是抱歉。”

昨晚土岐野應該有看到我才對。他是在深夜時分回來的,當時在一陣摩托車的引擎聲後,接著響起走近的腳步聲,我想應該和同寢室的同僚打聲招呼,所以還特地從床上爬起來。可是他看起來很疲憊,對我的話沉默以對,隻是點個頭,然後就這樣脫了衣服,馬上爬上床睡覺了。我那時以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不過現在想想,他有可能隻是喝醉了,總之,他好像不記得昨晚的事。完全看不出昨晚他喝得那麼爛醉。

“你好像很不舒服?”我問。

“恩,是不太舒服。”他回答。不過他也隻是頓了一下,微微一笑,輕輕的搖頭,“走吧。”

他邁開步伐,我也跟上前去,在上樓梯的途中,土岐野隻回頭看過我一次。

“我叫土岐野,請多指教。”

他在樓梯轉角向我伸出一雙手,那是比我還要大很多的手。

2

散香編號B的飛行員座艙並不寬,對小個子的我來說剛剛好。和初期的A型號比起來,在外形上,B的引擎蓋稍為低了一點,座艙罩後方脹脹鼓起,因此前後視野都大幅改善,是絕佳的設計,其它的,還有原本在編號A左右翼的兩挺機關槍被移到機體下部。雖然聽說這是為了削薄機翼的不得已之舉,但卻因此使得慣性力矩意外地被改善。散香機原本就因為良好的旋轉運動性能而被叫作“風車”,如今更加提升這項優勢,因此大受飛行員的喜愛。

一般來說,不開飛機的人比較重視飛機的裝備,而會開飛機的人,第一個所考量的傾向於操作杆的輕巧度。前者是認真地在擔心因飛行員的疏失而導致飛機墜洛的情況,相反的,後者總是在害怕應飛機的性能不佳而讓飛行員送死。這之間的差距從飛機的第一次起飛到空中時就開始分歧延展,彼此間的鴻溝從未縮小過。

我一直維持飛在土岐野後方偏上的位置。因為眼前的雲層,我完全看不見地麵上的東西。下麵純白,上麵湛藍。而正上方是太陽。

從背後傳來的引擎震動也讓人心情舒暢。這是我非常喜歡的頻率,就像在按摩一樣。今天早上從維修員笹倉那邊聽來的換氣法,我至今還沒試過。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十二分。

飛行的時候,我總是一邊聽著音樂。我其實很想提高音量蓋過不想聽到的聲音,可是工作時是不能這麼做的。除了聽不見無線電的聲音會讓我困擾。其他聲音本身是一種很重要的情報,不可以聽漏——引擎和機體以及骨架所發出的異常聲音、方向盤連結聲、螺旋槳撕裂空氣的聲音,還有儀表板發出的信號聲。因此,在飛行時隻能播放平靜的音樂。平靜的旋律就像一條警戒線,隻要注意大於這旋律的聲音就好了。

認真說起來。我比較喜歡喧鬧的音樂,可是卻沒有機會在飛機上聽。有時候,隻有我一個人去執行偵查飛行之類的任務,我在結束任務的歸途上,會想著也許某天可以痛快地聽搖滾樂。為此我早塞了一片這類的CD在飛行旅行包裏麵,但直至目前都還沒有機會。假如有一天,任務的情勢絕望、無可挽回,那麼我就要播放這片CD來聽。如果能在CD還沒有放完之前就死去,那該有多好!我是這麼想的。

飛機下方的雲像泡泡一樣圓圓的,而上麵的雲卻是灰色且平坦的。我們像是要脫離這兩個雲層的夾縫似的,筆直地飛去。

離開陸地之後,我隻從耳機裏麵聽過一次土岐野的聲音,那正好是收完起落架、朝著雲緩慢上升的途中。

“莫非……你該不會是第一次碰這個吧?”他突然這麼問。

“你說的這個……是指任務?還是機體?”

“機體。”

“如果是編號B的話,不是第一次。”我回答。

“那麼,你知道換氣的方法吧?”土岐野問。

“不要用無線電聊天比較好喔。”

“OK。”

在那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交談了。

我們按照任務,朝西南方向飛行。因為地上的氣溫將近30度,所以我想要盡快飛上天空,再說這也是睽違了一周的飛行。

空中的太陽一樣的耀眼,可是不知為何,自己映照在聚碳酸酯儀表板上的,那稍微安心的臉,不時提醒我不認識自己的事實。

不知不覺間,四周空氣溫度已經降了下來,膝蓋附近也感覺到異常寒冷,不過身體的狀況倒非常良好。

我第一次駕駛這種機體是在兩個月前。而我隨即知道,在目前我所駕駛過的散香編號B之中,這架飛機是極其上等的。之前的駕駛員應該是個愛幹淨的家夥吧,機艙就像在博物館內展示的飛機一樣,非常整齊幹淨,也就是那些什麼貼過照片貼紙的痕跡,名字的刻痕,好像在計算什麼的記號,模仿詩作的亂七八糟字句,在這架飛機裏一樣也沒有。或許是那個叫作笹倉的修理員打掃整理的吧——不對,不可能。所謂的維修員這種人,是不會伸手觸碰飛行員座艙的。就像人類的胃袋一樣,對他們來說,這裏是他們無法消化的領域。

這麼說來,我倏地想起,坐上飛機時這裏完全沒有人類的味道,也沒有人工香料的味道。對討厭這兩者的我來說,這實在是比較良好的情況,光是這一點就讓我喜歡上這架飛機了,以前隻要一搭上有人坐過的飛機,光是那個味道就會讓我頭痛。人的車子、人的衣服、人的房間、人的床,比起這些,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人的飛機。要說為什麼,大概是因為駕駛飛機無法在中途換手,或者到外麵去透氣。

土岐野的飛機輕輕地振動了兩下機翼。

應該是打算下降吧。已經飛了這麼遠了嗎?我看看手表。

我衝進雲裏沉進雲海中,關上小節流閥,與土岐野稍微來開一點距離。機體微微振動,令人有一種輕飄飄的浮遊感。我非常喜歡下降時那種無法言喻的感覺,那是一種非常舒暢的感覺,就好像所有的感官都變得遲鈍,萬物離我而去一樣。想要持續降落,直朝著地球的中心墜落……我總是聯想到這種事。每個同伴都喜歡加速上升時背後急遽產生的加速度,雖然他們常這麼說,可是我並不以為然。墜落的片刻才會有從某個東西裏解放開來的感覺。而那一定是因為,活著,就是所謂的不自由吧?對生物來說,沒有比活著還大的束縛了。

“或許,你是在期待死亡吧?”

說這句話的人,是誰呢?

對了……是天野,哪個吵死人的白癡男。他是何時墜落的呢……沒錯,是在兩年前的夏天。他下墜的時候,用無線電對每個人這麼說:

“幫我跟餐廳的歐巴桑說,天野那家夥逃跑了。”

想起當時的情景,我笑了出來。他不是那種會講高格調玩笑話的男人,可是這句話卻是能夠讓人深思的最上等題材。

脫離雲海後,可以略微看見黑色的森林。天野,他一定也看過這樣的黑色森林,我這麼認為。在這樣的景色中升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譬如明明地球逐漸靠近,可是可以安身的地穴卻沒有開啟之類的……

因為雲層消失,我馬上就找到了土歧野的機體。他在我上麵,離得相當遠。還在震動機翼,好像是注意到我了。我又笑出聲來——意外的,他是個樂於照顧新人的人呢。真是多餘的開心啊,我想。

在森林上方飛了好一段時間,接著眼前出現了寬大的河川。我們在這裏降低高度,沿著河川的上遊的方向改變航線。兩側是平坦的草原,遠方是農地與草地,還有孤零零的白色住家。可是因為小雨的關係,所以視野模糊不清,無法看得更遠。

再往前就會有個水庫,到時應該會出現湖泊,那附近有我們要偵查的對象。從基地起飛到現在,大約飛了一個小時。

我將八成神經都緊繃注意著上空。看守下方是土歧野的任務。

座艙罩濕了。往旁邊看,主翼尖端形成的白色水蒸氣帶正往後方流去。

我再次降下高度。是因為下過大雨的關係嗎?河川的水量好像增加了,黃褐色的河水直撲而來。我降到隻比兩岸的堤防稍微高一點的高度——如果這裏有橋,我正身處在一個危險的高度。我沒有關閉節流閥。不壓住機身的話,會因為對地效果而讓機體上浮。我注意到打在座艙罩上的水滴好像增加了,吞了一口口水,那聲音突然變大。

右前方是土歧野的飛機。陰影讓我看不見坐在飛行員座艙裏的他。

山逐漸逼近,河川逐漸變窄。

引擎的聲音穩定且輕巧,這是有高明的維修員保養的證據。要說什麼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沒有比優秀的維修員更重要的了,即使得拿他們來當戀人也不會有損失的。

我和土歧野的振翅聲同調,那是一種平滑的聲音,就像觸感良好的毛毯那樣讓人心情愉快。

我回頭看了看好幾次後方上空,很幸運的,天空並不刺眼。周圍的土地逐漸高聳,黑色的森林似乎在成長、隆起,有種好像回到太古曆史的錯覺。這附近已經沒有住家和道路了。

河川平緩地在右手邊蜿蜒。

土歧野傾斜主翼,我也降下右翼,這時感覺自己像在滑雪撬。當然,實際上我並沒有滑過雪,雖然曾在雪地上飛過,可是卻毫無用這雙手觸碰雪的經驗。要是墜落時能夠墜到雪上就好了——同伴們都異口同聲地這麼說。為什麼呢?不了解雪的我不知道理由。

下降的主翼的尖端是黃濁的水麵。沙洲的沙子都比它白多了。

一如預定,前方出現了水庫。

我原本以為水庫會是白的,可是卻比想象中黑得多,而且還有數條直直的漆黑條紋,讓我稍感驚訝。我稍微把節流閥往上推,瞬間又把操縱杆微微向左推,讓機翼恢複水平。

我等待土岐野開始上升。

他仍保持水平飛行,而且,速度沒有增快。

距離障礙物還有三百公尺左右。

差不多要拉抬機身了吧?可是土歧野沒有動作。

水庫就近在眼前了。我確認左右的地形,要向左右轉彎的話,幅度太狹窄了。

還在直直前進。

難道說他還沒睡醒嗎?有一瞬間我這麼想。因為今天早上,土歧野好像宿醉的樣子……

不行,已經到極限了。

我拉起操縱杆的時候,土歧野微微地降下右翼,加速引擎的運轉。機體因為反作用力而傾斜。

我將節流閥一口氣推上去。

土歧野也拉高機首,維持微微傾向右邊的方向、是在計算反作用力矩的力道吧?他打算斜斜地上升。

當然,我想起了換氣的事。

我抓著節流閥的右手原本正輕輕使力,可是我相信那件事所以手離開了那裏。

相信什麼呢?我稍微遲疑了一下,想著這個問題。

引擎推著機身在數秒內扶搖直上,途中換過一次氣。確實,以人類的操作來說,是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爬升這麼高的。太棒了,我想。引擎像是發狂似的轟隆作響。

機體震動,從機首那邊流出白色的水蒸氣帶。

感覺到背後的加速度,我看著眼前陰鬱的天空,覺得連在這種時候也沒有絲毫盼望的自己很不可思議。

飛機以極為傾斜的角度攀上眼前以混凝土塊建成的水庫。

機速雖然逐漸下降,好歹飛機還是在持續上升。這機身確實很重。如果引擎再夠力一點的話,這種讓人心情煩躁的時間就會減少吧。

越過水庫,我就這樣保持繼續上升的狀態。當然,已經把角度修改得更加和緩。

振動機體,看著湖麵。

遠方的水麵是綠色的,那片綠好像是延伸到非常深處的樣子。

右手邊是道路,在那對麵還有鐵路。

更裏麵是工廠,我邊眺望著那裏邊攀升。

在機速降得太低之前,我果斷地切換輔助翼(注6)進入水庫背麵,以劃半圓的方式重新回複水平飛行。

深呼吸。

土歧野的機身在比我高一點的地方,還在我的背後飛行。

再一次俯視目標。

沒發現任何移動的東西。沒有人影,也沒有汽車。

目前下方還沒有攻擊撲過來,有的話那真是很討厭的事。

沒有攻擊,就證明目標物裏什麼也沒有。

我們也是為了確認這點而來的。

雖然一直心存懷疑,然而在這次的偵查任務中什麼事也沒有,應該可以鬆一口氣;可是我注意到,不知為何,自己竟然對此感到遺憾。體內好戰的因子,似乎就存在於握著操縱杆的右手附近。你明明就很想要開槍!右手痛罵我。我脫掉手套,想看看那個好戰分子的模樣。

我一遍大幅度地轉彎,一邊回到工廠那邊。土歧野現在正進行著普通飛行。這個機體待在敵機後方十秒以上就會有危險,燃料會跟不上速度。比被人類還要虛弱的機械搭載,對被載人而言,也可以說是一件可喜的事,至少我這麼認為。

我極盡所能觀察,工廠看不出來有在運作的樣子。我隻聽說那是處理礦物的設施,雖然看見長長的運輸帶,可是無法確認是否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