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過,隻聽紅梅簌簌而顫。

這一方寧靜中,兩人各懷心思,卻都不發片語。

日光越發濃重起來,風,卻是一點點冷透了。

禦花園內有一石圈,上方罩著個大鐵籠,原本上養鷹來下養熊,為的是取其諧音“英雄”二字。這天寒地凍的鷹和熊也都留在了房舍內,空留下滿籠砂土塵礫。

宛琬忽地走至鐵籠前,滿滿地攏了把細砂在手中,她貪心地似想多捧起些,卻總是不行,沙子無情地從她指縫間滑落。

宛琬柔聲道:“弘時你看,你想要的越多,越想要緊緊抓住它,它反而越快地從你手中流逝。可你索性放開手,讓它靜靜地躺在你手中,不去刻意定要得到多少,屬於你的反而總會留在你手中。”她慢慢抬起頭,看著弘時,“你還記得小時候打破你皇阿瑪玉觀音的事嗎?弘時,有時候,有些事,是我們把它想得太可怕了,有些人,是我們把他想得太複雜了,成日裏費盡心思地揣摩他,也許他要的隻不過是真話而已。”

弘時憶起從前心下感慨,卻也明白宛琬說這一番話的意思,可她又怎能明白自己所受的屈辱,那人心中更何曾有過半分將自己視為長子?他微微搖首道:“也許隻有在你眼裏他才是簡單的。”隨即又問道:“那我該怎麼回十四叔呢?”

宛琬沉睫不語,他站在樹下,枝椏隔擋著他,讓人無法看清他的神色表情。宛琬心底有些黯然倦怠,時光如河,一去不回,弘時再不是懵懂的少年郎,他早已長大。她本該知道,世事多是無可奈何。

沉默良久,宛琬終神色平靜道:“你看見了什麼,就和他說什麼吧。”

弘時正聽得有些莫名,不知再該說什麼,隻愣愣看著她喚過等在不遠處的玉竹。

宛琬打開玉竹手中懷爐頂蓋,一股熱氣逼人。懷爐內燃的是西涼國貢炭,其炭色青,堅硬如鐵,名曰瑞炭,燒於爐中,無焰而有光,每寸段可燒足一日。她將紙箋移近了炭火,火苗舔過畫紙,宛琬靜靜看著那雪白紙箋為火焰灼紅,複又漸漸灰白。

宛琬轉身看了弘時一眼,他以為她是要說什麼,卻隻聞她微微一歎,終又朝前離去,不再回頭。

風輕輕地吹,白雪襯著凋零紅梅,分外觸目驚心。

玉竹快步跟上,抬起頭來,迎上宛琬了然溫和的目光,湧上愧意,偏首避了開去。

養心殿,西暖閣。

馬齊憂戚道:“老臣知道皇上心存遠誌,睿智革新,有心重振朝綱,可一個限期補全虧空已鬧得上至皇親國戚,下至文武百官皆怨聲載道。如再要推行耗羨歸公,士民一體當差、一體納糧,隻恐會天下大亂。那些儒生素恥務農,況千百年來讀書人均是無需耕種體勞的。老臣隻怕到時除了朝廷會變成荊棘遍生的攻訐之地,這天下讀書人也會群起叱之。”

馬齊這些話可算是肺腑之言,他雖見皇帝神色不妙,住了口,可兩道長眉卻還在一聳一聳的露出內心激動。

胤禛聽了這番話,心頭很不是滋味,他知道馬齊雖多次在皇考麵前推舉允禩,卻仍不失為忠臣,沉吟片刻,他轉向允祥道:“那你覺得呢?”

允祥雖明白皇上近日連下十三道旨嚴令各省督撫三年之內務必如數補足虧空,毋得苛派民間,毋得借端遮飾,如限滿不完,定行從重治罪。若有徇私姑息者,—經查出,督撫同治罪。舉朝震驚,反對聲潮浪湧,此時此刻決不該再是他也潑冷水的時候了,可思來想去,仍開口道:“臣隻怕皇上一心重整朝綱,濯清世俗,欲使國富民強的宏願落在世人眼中,卻隻是借機鏟人的幌子。”

胤禛雖麵看著允祥,眼角卻未漏過馬齊聽見允祥這句話時臉上微妙的變化。自他下旨清查虧空以來,阿巴泰,允禩福晉之母舅、輔國公吳爾占,努爾哈赤長子廣略貝勒褚英的曾孫、貝子蘇努這些暗地鬧事的人都是老八他們陣營中的死忠分子,固結甚深,牢不可破,要想感化隻怕太難。可他想盡量說服眼前這位前朝老臣支持自己的改革,於是掏心窩子的感慨道:“朕登極不過才短短數十日,已深有感觸,原來想在一個貪墨成風積弊太重的宦海做成一樁事,哪怕隻是很小的一件變革,都充滿了颶風駭浪。若還想要讓大清江山固若金湯,讓金水橋上走的都是清官,讓黎民百姓安居樂業,就更是太難太難了。可允祥,馬齊,就算尋常百姓家打開門來尚有油、鹽、柴、米、醬、茶、醋七件事,尚且知道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更何況是一個國家?庫中沒有財銀,什麼事都做不成。他們糊塗,難道你們倆也都不明白?”

他轉向允祥道:“你那戶部掌管著全國的財政。這次各地災情不斷,急需賑災,你倒說說是何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