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立士和他們文藝座談會的會員們,果然都是帶著七八分酒意,席間又灌了不少下去,飯後,大家圍電風扇坐著,大著舌頭,麵紅耳赤地辯論印度獨立問題,眼看著就要提起“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那一節了。羅傑悄悄地走開了,去撚上了無線電。誰知這架無線電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噓噓噓”的怪響,排山倒海而來。羅傑連忙拍的一聲把它關上了,背著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著一張綠緞子沙發,鋪著翠綠織花馬來涼席,席子上擱著一本雜誌,翻開的那一頁上,恰巧有一張填字遊戲圖表。羅傑一歪身坐了下來,在裏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來水筆,就一個一個字填了起來。正填著,哆玲妲走來笑道:“你一個人躲在這兒做什麼?”羅傑突然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孤芳自賞,有點像一個幽嫻貞靜的老處女,不禁滿麵羞慚,忙不迭地把那本雜誌向右首的沙發墊子下一塞,卻還有一半露在外麵。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頂喜歡這玩意兒。來,來,來,讓我看看;你該填得差不多了吧?”便探過身子來拿這本雜誌,身子坐在羅傑的左首,手掌心支在羅傑的右首,經不起輕輕的一滑,人就壓在羅傑身上。她穿著一件淡黑銀皮縐的緊身袍子,胸口的衣服裏仿佛養著兩隻小鬆鼠,在羅傑的膝蓋上沉重地摩擦著。羅傑猛然站起身子來,她便咕咚一聲滾下地去。羅傑第一要緊便是回過頭來觀察屋子裏的人有沒有注意到他們,幸而毛立士等論戰正酣,電風扇嗚嗚轉動,無線電又有人開了,在波波波噗噗噗之上,隱隱傳來香港飯店的爵士樂與春雷一般的喝彩聲。羅傑揩了一把汗;當著毛立士的麵和他太太勾搭,那豈不是證實了他是一個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變本加厲。
他低下頭來看看哆玲妲,見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可是他知道她並不是跌傷了或是暈厥過去。她是在思想著。想些什麼?這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麼?在這幾秒鍾內,他怕她怕到了極點。他怕她回過臉來;他怕得立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她終於支撐著翻過身來,坐在地上,把頭枕在沙發沿上,抬起臉來凝視著他。在這昏暗的角落裏,她的潤澤的臉龐上,眉眼口鼻的輪廓反都鍍上了一道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帶沙啞的喉嚨低低說道:“不要把你自己壓製得太厲害呀,我勸你!”但是他幾時壓製過他自己來著?他不但不愛哆玲妲,她對於他連一些單純的性的吸引力都沒有。他不喜歡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麼知道他沒有壓製過他自己呢?關於他的下意識的活動,似乎誰都知道得比他多!經過了這些疑懼和羞恥的經驗以後,他還能夠有正常的性生活麼!哆玲妲又說了:“壓製得太厲害,是危險的。你知道佛蘭克丁貝是怎樣死的?”羅傑失聲道:“佛蘭克丁貝!靡麗笙的丈夫——
死了麼?“哆玲妲嗤的一聲笑了,答道:”他自殺了!我碰見他的時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羅傑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樣?他還是一樣的不會享受人生。可憐的人——他有比別人更強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壓製著自己。結果他有些瘋了,你聽見了沒有,親愛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蓋:”親愛的,別苦了你自己!“她這個半截子話,他完全沒有聽懂。他心裏盤來盤去隻有一句話:”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陣洋溢的和平,起先他仿佛是點著燈在一間燥熱的小屋裏,睡不熟,顛顛倒倒做著怪夢,蚊子蠓蟲繞著燈泡子團團急轉像金的綠的雲。後來他關上了燈。黑暗,從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盡頭,太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