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的托舉物從書桌變成了門板,從垂目書寫到舉筆書寫,筆也從右手移到了左手,滿眼疑惑的葉諾諾充當起為莫葉托舉墨硯的人形架子,她又忍不住問道:“莫姐姐,為什麼要這個樣子書寫?”
“我的左手沒有右手模仿得快,需要借用一點光線,讓字體更清晰,我才能描得更準確一些。”莫葉趁沾墨的空隙,側過臉來對葉諾諾一笑,又解釋了一句:“練完右手練左手,我用左手也可以寫字,就是比右手稍慢一點。”
葉諾諾吃驚得張大了嘴,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莫葉寫字用左手的確比右手慢一些,所以當她以書房的門為桌麵臨摹葉諾諾的字跡時,用的時間更久,她在精神上也更為專注。但見屋外的陽光穿透門板格欄上蒙的油紙,再穿透字帖的紙張旁人若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她左手臨摹出來的字與原來葉諾諾的字跡重合得更精準。
臨摹完兩張字帖,莫葉左右手的練習也算是結束了。接著她就將這兩張字帖置於一旁,取了小玉準備好的第三付筆,回到書桌旁重新鋪開兩張空白字帖,左右手同時開始進行抄寫。
對於早前還混跡於書院時就已經熟讀《少將誌》的莫葉來說,這書雖然就擺在她的眼前,並翻開到要抄的位置,但她卻隻需要隔一會兒看一眼,確定自己沒有漏抄即可。
一旁葉諾諾看著她左右手同時進行抄寫的樣子,心中已經充滿了各種疑惑與驚訝。旁觀了一小會兒,見莫葉就是以這種方式抄書,確也沒出現什麼錯漏,她終於忍不住問道:“莫姐姐,你到底會多少種筆跡?”
“一種。”莫葉回答得很果斷。
此時的小玉已經立於書桌的另一側,負責不停將蘸好墨汁的筆遞到莫葉手中,她聽了這回答,隨即也盯了莫葉書寫好的字帖一眼,接著就有些不相信的說道:“莫姑娘這一次書寫的字跡,比上一次更接近我家小姐的筆跡,這樣的你可不像是隻會一種筆跡的人啊。”
“自己的筆跡,就算十幾年不動筆,也是不會改變多少的,這種筆跡便隻會是一種。而從別處學來的別人的筆觸習慣,如果不常常練習,是很容易即學即忘的。”莫葉頓了頓後又道:“相比較而言,我用左手模仿別人的筆跡可以學得更逼真一些。因為從小用右手練字,個人習慣的存在太重,但是左手雖然學得像,卻始終沒有右手快,除非我從小就是左撇子,那又會是右手比左手慢了。”
連著寫了五張字帖後,莫葉稍稍停了一下筆,便對葉諾諾緩言道:“字跡是能表達人之個性的。其實以這樣的速度,我並不能完全模仿出你的字跡,所以我剛才琢磨了一下你的筆鋒,現在我所書寫的字形,是以你的筆跡習慣為基礎稍微稍作轉變後的一種結果。換言之,此次我雖然是在幫你,但自此之後,你恐怕要反過來模仿這種筆跡。”
“啊?”慢慢明白過來她話中意思的葉諾諾吃了一驚,失聲道:“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不是在模仿我的字跡,而以後我反而要模仿你的字跡?”
莫葉立即搖頭:“這也不是我的字跡,仍是我在仿你。”
“我都糊塗了。”站在桌邊的小玉一時忘了遞筆,捏著吃飽墨汁的筆的手懸於半空停住,看來她是真聽混了,“你們現在到底算誰模仿誰?”
莫葉微笑著看了小玉一眼,沒有說話。接下來,她從桌上捏起那兩張剛剛寫完的字帖,移到葉諾諾眼前,讓她直視那墨跡還未全幹的字,接著又說道:“如果你願意把你的字工整的好好練一練,不必刻意為之,也自然會成為這個樣子。你的字不是難看,就是寫得太懶散,筆畫微微扭著,偏旁部首常常是散開了一樣,就像你散漫的心。”
葉諾諾接過莫葉遞來的字帖剛看了幾眼,就聽莫葉對一旁的小玉叮囑了一聲:“小玉姑娘,請暫時把寫好的字帖分開晾到一旁,否則墨跡互染,葉伯父會看得出來,這不是諾諾妹妹的書寫速度。”
葉諾諾心念一動,笑著說道:“我以後也要有莫姐姐這樣的書寫速度。”
“這樣的本領算不了什麼,做不了什麼實際的事。”莫葉微微一笑,“沒想到如今我卻拿這點沒用的小伎倆給你作弊,更是不對。如果剛剛見過麵的貴府前輩在天有靈,希望諸位不要怪罪我。”
葉諾諾知道她說的是小宗祠裏那一排排化身成為靜止的‘木牌’的葉家仙組,她隻得低頭吐了吐舌頭。
她有輕淺的疑惑,不知道莫葉怎麼忽然又提到這個,她卻不明白莫葉此時心裏的想法。從離開那間黑暗窄仄的小屋子後,莫葉的心就一直掛在那組隻露出半截的四字小令上,思緒之中自然也就暫時甩脫不開那幅畫中的葉家先組,言語間自然也就隨口而至了。
在聚精彙神、以超乎常人書寫的速度寫完第十四張字帖,莫葉擱下筆,卷起衣袖擦了擦額頭的細寒,忽又開口:“《少將誌》書如其名,記錄的全是英年早逝的武將。其內容在激昂時令人熱血沸騰,衝陣時令人心弦緊繃,其實你在犯懶時拿來一讀,也是大有良益的。軍旅生活能鍛煉人的體力與性格,雖然不是人人都需要去從軍,但軍魂矢誌,許多地方也是普通人也可以借鑒的。”
葉諾諾誠然點頭,忽然好奇問道:“那你可知,其中最年輕的將軍是哪位呢?”
莫葉想了想後答道:“十四歲的向泯,是《少將誌》記載中最早正式封將的一位。向泯在九歲時就隨父親住在軍帳中,並且也是隨其父親一起閱讀兵書,伴觀操練。他的父親猝然逝世於瞭台上,身為獨長子,他在十四歲那年襲承父親的武將爵位。”
“九歲就不在家住了,比我隻大一歲而已。”葉諾諾感歎了一聲,又追問道:“那向泯現在在做什麼?”
“十九歲就戰死了,可惜啊。”莫葉也慨歎了一聲,“向泯沒有後人,關於他的記錄,也就隻能在《少將誌》中尋得隻言片語了。”
書房裏在這兩人各自的一聲輕歎後就變得極為安靜,沒有人再說話,隻有筆尖在紙張上揮掃的“擦擦”聲,以及小玉在一旁晾字帖時,紙與紙之間的輕微摩挲聲。
葉諾諾依然站在莫葉身邊,但她沒有再直楞楞地睜大眼緊盯著莫葉手裏的筆,目光已經移到擺在字帖前的那本打開的《少將誌》上。
……
半個時辰的時間在這種極安靜的環境裏,應該是被枯燥的放大才對,但等莫葉最後擱筆時,葉諾諾精神恍惚了一下,卻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
“好了。”
書房虛掩的大門開啟了半尺門縫,莫葉斜睨了一眼院落間一棵小樹投在地上的影子後,擱下了筆。
活動了一下有些僵酸的肩膀,她看著葉諾諾道:“最後給你留了三張字帖,我就幫你到這一步了。”
“噢…”葉諾諾也將目光從那本已經打開到最後一頁的《少將誌》上收了回來,望著莫葉,她有些不舍地問道:“莫姐姐,我們以後怎樣可以再見呢?”
這倒真是個難題,更難的地方在於,葉諾諾很舍不得才相處了不到三天時間的莫葉,但莫葉對她的這種難舍難分的感覺卻不太明顯。
對於葉諾諾來說,莫葉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且經過這兩天的相處,她亦覺得自己能與莫葉相處得很好。這對於在女學常常受厭棄的葉諾諾來說,是精神與生活雙需求上的一種極大安慰。
然而莫葉則一直在糾結於自己的身份,使她不能完全向葉諾諾投放自己的感情——盡管她也已漸漸發覺,自己很喜歡這個隻比她小兩歲的女孩子活潑散灑的心性。
在這兩天裏,與葉大小姐聊別的事還好,但如果是聊到有關自己身世背景的事,她就會倍感頭疼。還好葉大小姐本身的家庭關係也很簡單,所以導致她養成一種有些粗枝大葉的性格,否則她要是認真起這些問題來,隻說她要問伍書的事,莫葉就有很多地方答不上來。
對於這樣的彼此關係,莫葉是不奢望能與葉諾諾相交莫逆的。
甚至在伍書剛剛帶莫葉來葉府時,她還會感覺無所適從,想要快點離開這裏,直到她發現自己勉強還算招架得住這個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才慢慢適應。
“其實我也不知道……不然你去問葉伯父吧,我伍叔跟他是好朋友呢。”沉吟了一下,莫葉如此回答。微頓之後,她便告別道:“我必須走了,後會有期。”
說完這話,莫葉拾步就朝書房外走,葉諾諾趕忙緊跟其後,然而她剛跟到門口,莫葉忽然回轉身來,以極快的速度在她鼻尖上蹭了一下,同時說道:“有聚必然有散,別送了,好好在家練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