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很快又念頭回轉,想通了這一問題。關於嚴家的古怪家族病,雖然沒有傳染性,發病現象很隱蔽,隻在有直係血脈關係的嚴家人之間傳遞,但這種事情如果傳播開來,對嚴家將是一種極大的幹擾。如果此事在閑人口中肆意傳播,不知道最後會傳成怎麼個詭譎的結論?這對嚴廣的不利,間接會影響到他在太醫局的地位。
嚴家的家傳怪病,不會幹擾太醫局任何正常工作,但這些閑言閑語卻會。
所以自古私事不公論,家事不外傳。嚴家怪病,說到底是他們家的私事,嚴廣避而不宣,也算不上是欺君。
反之,嚴廣在太醫局工作多年,所建功勞除了對禦醫的能力提升有積極影響,就說軍方的軍醫裏,也有不少他帶出來的學生。嚴家撰寫的藥經、醫經大多公開教授於人,這對南昭民生質量,也有著深遠的意義。麵對這個有功老臣,或許金錢上的饋贈已經不匹配他的功績,如果能救他們家唯一的子嗣後人,動用一點國朝力量又有何妨?
思及於此,王熾那陰晴不定的臉色終於平靜下來,這時他才發現林杉看向他的目光裏,隱有憂色。
略作思索,王熾便知道他憂的是什麼,卻是淡然一笑,說道:“剛剛知曉此事,我的確有些惱,但換個角度想想,這是嚴家的私事,他即便瞞著我,我也不怪他。”
聽了這話,林杉的神情果然放鬆了些。
可就在這時,話語微頓的王熾緊跟著又有些急氣地道:“今天知道了嚴家的事,我忽然有種疑惑,為什麼在許多事情上,似乎我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難道將這些事情提前告知我一聲,會出什麼問題麼?”
聽了王熾這似在賭氣的話語,林杉不禁失笑,然後他收整情緒,肅容認真說道:“這些都是小事,大哥身為一國主君,這些瑣碎不需要每一樣都過目。”
林杉這話令王熾的思緒忽然轉入另一個角度,他麵色微沉,默不作聲地定眼看了林杉片刻,然後才開口道:“你不去休息,堅持留在這裏,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說?”
林杉深吸了一口氣,就要站起身來。
王熾當即又道:“無妨,你有話就坐著說。”
林杉依言又坐回躺椅中,不過,此時他沒有再像剛才那樣放鬆身形,而是正襟端坐,神情也嚴整起來。沉默了片刻,將腦中諸多頭緒撫順,他才緩緩開口說道:“大哥,我要說的,其實正是你這幾天一直問我的事情。”
王熾目色微動,不禁走近一步,眼神裏有些期待地道:“你終於肯同意了?”
林杉卻搖了搖頭,微嘲一笑,說道:“雖然我不想承認,但這是事實,如今的我,已絕然做不到大哥的期許。北域平原大戰,我真的無力參與。並非我怕死拒往,而是如大哥剛才所言,我不想你的期許,就這麼輕易的跟著我陪葬。”
王熾沉默看著林杉,陷入了某種沉思。
林杉則是翻開覆在膝頭的一隻手,目光垂落在褪了一層血色的手掌心,緩慢接著說道:“不止是身體上的原因,最主要的其實還是,我並非如你所願,是一個擅長掌控戰場的人。言及往昔在北疆那幾場奇襲戰術,那也是承綱大哥的籌謀,我隻是依他所言而動,記性比尋常人要好些,才能完成他交托的任務。”
林杉的話音剛落下,這回就輪到王熾搖了搖頭,他皺眉說道:“你叫我怎麼相信你現在說的這番話?北域戰略不是阮承綱一個人編寫的,你參與其中的分量,還少了麼?倘若將這件事在軍中公開,讓與你並肩過的那些將士都來議一議,結果也是不相信的人多些。”
王熾這話一出,林杉聽著就有些急了,蒼白的臉上霎時綻現幾縷血絲,看著有些刺眼。
“大哥!”林杉霍然起身,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我沒有妄自菲薄,編寫戰略部署與實際操控,兩者之間的差異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不能了解嗎?曾經我確實幫承綱大哥演算了不少術式題,但那些都隻是固定算題,戰場中的變幻,怎能是一隻筆可以寫盡的。”
話說到這一步,他略偏過臉,將視線從王熾眼前挪開,然後才接著又道:“此生我隻想盡我所學所能,將大青川流域的河道改造成理想中的樣子。現在這麼直白的說出來,還希望大哥你不要惱我,參與征西戰役,我的本意其實也在於此。”
聽著林杉言及此處,王熾的情緒明顯亂了一瞬,呼吸之聲漸趨沉厚。
而正在他怔神不知該說些什麼之時,就見眼前青影一晃,林杉忽然在他麵前行君臣大禮拜下:“還請陛下成全。”
王熾見狀,竟不自覺地後退了半步。不是他承不起此禮,而是他仍不想應允林杉要他成全之事。
就在營帳中這對兄弟、摯交、君臣之間的信念相矛盾、相抵觸,快要到了無法收場的境地時,營帳擋風皮簾忽然被人從外頭掀開,一個身著虎頭黑甲的中年男人大步邁入。然而此人也就邁進了一步,甫一眼看清營帳中的場景,頓時怔在門口,任憑掛在腰側那柄沉重的軍刀連著皮鞘砸在衣甲上,發出厚重金屬聲也渾然不管。
能夠不經通傳,這麼直刺刺走進君主營帳的大將,也就一人。這個從外頭闊步豹進的大將,正是曾經與王熾形影不離做了十多年影衛,在幾年前轉職為京都守備軍大統領,今次又掛帥征西的上將軍厲蓋。
厲蓋站在門口怔神片刻,旋即回過神來,不禁問道:“這又是怎麼了?”說罷,他大步走近,將手裏的頭盔往桌上一擱,就要去扶深拜於地的林杉,卻沒料到林杉身沉如石,根本不願起來。
厲蓋隻得又看向王熾。
王熾依然沒有說話,且忽然一拂衣袖,直接轉過身去,似乎不想理會那二人,實則內心頗為矛盾。
見此情形,厲蓋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就繼續去拉林杉的手臂,同時勸道:“三弟,你這又是何苦,有什麼事你起來再說。”
厲蓋相信,憑此間三人十多年的交情,若無外人在場,王熾絕不會在這種虛禮上壓製林杉,所以他才會在未問清事情緣由之前,就單方要扶林杉起來。
事實也是如此,之前厲蓋當著王熾的麵要扶林杉起身,王熾沒有任何反應,便是在包容。此時他雖然轉過臉去,佯裝看地圖,實則他對身後兩人的態度依舊如此。或者說,他實際上也有一絲希望,林杉能聽厲蓋的勸。好友若一直這麼跪著,他竟感覺到了壓力,想發作又找不到出口,這種感覺令他心煩。
然而厲蓋第二次準備拉林杉起身,卻依舊以失敗告終,並且他還感覺林杉的身體更沉了。直到他看見那按在地上的蒼白手背上淌下一條血痕,他才意識到事情不妙,伸手環住林杉的肩膀,同時大喊:“軍醫!”
……
林杉再一次由軍醫拆開肩膀上的繃帶,重新清理包紮傷口時,他人已經被厲蓋頗為粗魯的直接拽回了自己的營房,摁在床上躺平。
早上吃完飯剛剛請辭的前任禦醫吳擇才走出去不到三十裏路,就被厲蓋派兩路哨兵快馬追了回來。吳擇本來與林杉有約定,隨軍至他與厲蓋彙合便請辭,並不參與征西戰事。然而在兩路軍彙合後,實際的情況卻總是脫離計劃,今天已經是吳擇第四次被厲蓋派人追回來了。
雖說吳擇的醫術確實比尋常軍醫要精細那麼一點兒,但如果麵對的病人是林杉這種狀況,那麼他優越那一點點的醫術也創造不出什麼新療效。林杉的體質有些異常改變,不論外傷內服,用的都是廖世留下的藥劑,吳擇回不回來親自診脈,治療的區別意義幾乎可以忽略。但厲蓋還是堅持這麼做了,隻是為求一個心安,卻挺能叫吳擇來回折騰。
有些事情,不適合王熾直接來做,擱在厲蓋手上,卻是沒什麼忌諱了。
大量的失血令林杉的精神頹落許多,換了傷藥後,他時而迷糊時而清醒的睡了一會兒。直到吳擇端著一碗熬煮好的湯藥走進來,他才強打精神坐起身,接過藥碗慢慢飲咽。
藥是猛火催煮出來的,剛從藥罐子裏倒出來,燙得跟熱油似的。不得不說軍中夥夫都有著某種激進性格,但必須承認他們的辦事效率還是很高的。火頭軍裏那幾個小子一見是吳擇分稱出的藥材,便知道誰在用藥,三個人輪流把持著風箱往劈柴上招呼,一個時辰就燒幹了三罐水,將湯藥煮了出來。
這碗湯藥主在補養,還有一些清淤的功效,吳擇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見林杉喝了一小口湯藥,就因為太燙而擱下碗,吳擇便將藥碗挪到自己手邊,捏著匙子慢慢攪拌攤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