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濕拭盡,整塊絲帕竟都潮軟了。
陳酒把手探進他垂著的衣袖裏,握了握他的手,手指還是如往常那樣不太暖,但手掌是熱乎的。
“還是回床上躺著吧!”陳酒再次勸道,並且她這次勸說的語氣雖然柔和,但實際上言語間不再給林杉留有選擇的餘地,“事兒都做完了,餘下的我來收拾,你偎在被子裏看著,我有什麼沒做好的,你動動嘴皮子就行了。”
而麵對這一次陳酒頗有些強勢意味的勸阻,林杉倒沒有再推拒了,此刻他也確實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又有些反複。
陳酒扶著林杉坐回床上,剛替他掖好被子,就聽他壓抑著氣息說道:“酒兒,我想喝些熱的。”
陳酒這才恍然記起,林杉自從昨天下午在躺椅上睡著以後,直至此時水米未進……她不禁在心裏連聲責怪自己太大意。同時她再次心生煩擾,隻覺自己最近這幾天不知是怎麼了,情緒不時失控,心神遊走得厲害。
就在這時,她聽林杉又補充了一句:“白水就好。”
陳酒知道他之前身上突然高燒起來,現在雖然退熱,一定口幹舌燥得厲害,但除了去廚房燒開水,她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再吃些粥吧,我去煮,很快就好了。”
“不必了,吃不下。”林杉搖了搖頭,“你別去得太久。”
陳酒怔然“哦”了一聲,直到走出門外,她才有些遲了的意識到,他那句話裏可能包含的第二重意思,柔腸輾轉,無比受用。
目送陳酒出屋,林杉磕目等待了片刻,直至門外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他忽然睜開眼,推被起身,趿了鞋走到床邊一樽立櫃前,打開一麵櫃門,從裏頭提出一隻匣子。
這匣子扁而長,他帶在身邊已經有十多年光景,他熟悉、且無比珍視。
因為這匣子是活在他記憶中的那個女子早些年送給他的禮物,並且無論是這份意義,還是匣子自身材質,這個世界上都再難找到複製品。
身為匣子現在的主人,連林杉自己都解釋不清,在三年前京都林家老宅的那場灼熾可化金焚石的大火中,這匣子居然隻被燒脫一層表皮,內裏宛若一體的機簧構成絲毫無損。
匣子原來灰色的外表被焚化之後,變成了純粹的銀色,這似乎就是匣體的本質。但林杉在很早以前就以各種手法察測過,這匣子的本質,連精鐵都算不上。
但是高溫焚燒還是對這奇異的匣子造成損害,隻有常年將這匣子攜帶在手邊的林杉能清晰察覺到,如今這匣子已經變輕了許多,隻是不知道它到底損傷在何處。
然而隻是見著匣子起了這些外表看不出來的改變,已經令他極為舍不得。在北地養傷期間,他與遠在數百裏外的一組數度快信往來,耗費了半年時間,才搜集到一種他較為滿意的金屬煉化材料,給這匣子重塑外表。但實際上他仍沒有把握,這樣的金屬表層能不能對匣子產生有效的保護作用,如果再遇到類似三年前的那種高溫焚燒,這層煉化材質能否抵抗得住。
林杉隱隱有種意識,當世無法找到與這匣子匹配的材質。就連他頗費了一番精力搜來的煉化金屬,同等的體積,重量卻是匣體的數倍,並且無法打造到匣子外殼那般雖薄卻堅若岩板。以這種在當世已屬稀有的煉化金屬重塑匣子外表,這本質比原來變輕了的匣子頓時又重了,比原來更重。
拎起那匣子係帶的時候,林杉驟然感覺肩頭一陣撕裂般的痛苦,暗道自己大意忘記肩膀上還有傷。但他並未因此中斷手中動作,強行以意誌力忽略掉肩傷之痛,將那匣子橫陳地上,手指在邊沿某處叩擊,輕“哢”一聲,扁平匣子的長蓋就彈開立起於一側,匣子內槽整齊而密集的工具擺放就顯露出來。
林杉的視線落在匣槽一角,伸手挖出塞在那裏的一團綢布,綢布裏包著一隻瓶子。
他毫不猶豫拔開瓶塞,濃烈的藥味衝出瓶口。
林杉從瓶子裏倒出一粒藥丸,拋入口中。他一邊幹咽藥丸,一邊看著手裏的瓶子,鼻翼微動,有些驚訝於這藥丸的氣味,竟如此性烈。
這瓶藥也需放在手邊能隨時拿到的地方了。林杉心裏這麼想罷,便將填回塞子的小藥瓶放入懷中,然後合上匣蓋,將扁平狹長且沉重的匣子放回櫃子裏,關好櫃門。
……
東風樓的門口,的確如石乙所言,一字排開了十幾輛盛滿聘禮的馬車。
即便此地接近勾欄紅坊,京都限馬令也仍然可以生效,能把馬車駕到內城,堵塞街道,車隊的主人如果不是身兼一定勢力,在衙門那邊先打好商量,那便是給自己的家財來了一刀,花了大價錢買了些關係。
娶妻實屬人生大事,京都府對於此事,也的確稍微能在律前留情。當然,能讓衙門略微鬆手的主動力,還是那惹人羨的金銀。
今天上午,在商界頗有些名聲的中州綢緞商胡尋帶著十幾車聘禮風風火火來到東風樓,目色堅定的揚言要娶樓裏排在十一位的歌姬為妻,可把樓裏樓外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那時樓裏的姑娘都還在休息,沒人理會他,胡尋也被東風樓一群功夫強悍的門丁攔在樓外。
然而這事一直鬧了一個多時辰,胡尋絲毫沒有退意,樓裏的姑娘也都沒了睡意,陸續起身梳洗,耳畔還聽著樓外傳來要進樓的吵鬧聲,樓內的姑娘問了十一娘幾句,竟真問出了端倪,大家又是被嚇了一大跳。
眼見樓外的胡尋把官方文書都擺出來了,樓裏的十一娘也點了頭,大家才知道這事是真的,連忙張羅著姑娘出嫁。以前也不知道是誰想的鬼點子,樓裏眾多取樂節目裏,居然還有拜堂這一項,嫁衣蓋頭都是現成的,就是舊了點,但也來不及再張羅了。
能嫁給胡尋,還愁以後沒有錦繡衣裝?
但等這些瑣碎事都辦妥了,胡尋也被放進樓裏來了,十一的眾位姐妹也都冷靜下來了,想到了姑娘出嫁前還要做一件事。
雖然東風樓的姑娘,名聲方麵始終有些不如良家女子,但此地是女人的主場,所以所有規矩還得按女人的心意來。
哪個姑娘不希望自己出嫁時風光又尊貴?如果就這樣讓胡尋把十一接走了,總讓人容易心生一種錯覺,仿佛十一是被胡尋用樓外的十幾車聘禮換走了似的。
於是,在好不容易走進了東風樓之後,胡尋以為立即可以看見自己魂牽夢縈的娘子,沒想到還有新娘子“閨房”的那道坎沒過。
也不知道東風樓是續了哪個地方的規矩,在新娘子出閣之前,還要接受諸多來自其閨蜜的各種刁難。若在尋常人家,這說到底無非就是一個錢的問題,但這東風樓裏的女子,顯然不是尋常人。
“閨房”門口又堵了將近一個時辰,親身參與進“保護新娘、迎擊新郎”戰鬥的莫葉、石乙、阮洛三人,全都被樓裏姑娘的那些花招攪紅了臉。
明明他們是己方“友軍”,卻已然待不下去了,悻悻然退了出來,去到二樓一雅間內,招呼了樓裏幾個跑腿的丫頭,擺弄了一桌茶點,歇下腳不再理會樓下的攔親戰鬥。
胡尋何許人也?中州綢緞界新起之秀,南昭地域憑的是州郡製,整個疆域分為三個州區,屬中州的民生最穩定,也最富裕。而在中州商界,提起胡尋之名,可算是人人皆知。
而胡尋如今年紀才三十出頭,平時保養得當,模樣身板看起來一副青年才俊的派勢,跟今年已至二十七歲的十一娘算是很匹配的一對。
胡尋這麼年輕,就在中州創下令旁人不敢小覷的家業,其個人的智謀自然不低,但此時被東風樓一群打扮得無比嬌豔的女子圍堵在十一娘的“閨房”前,他來時信心十足而略為平靜的臉龐,此時也已經紅了一大片,眼神有些慌亂。
不過,隻要胡尋是誠心來迎娶,樓裏這群女子當然不是跟他玩真的。
能嫁入胡尋家,隻要夫家真存有一份愛意,即便十一娘是去做小,下半輩子也不用愁了。樓裏的姐妹雖然有些不舍她這麼突然就嫁人了,但所有人的心其實都是一樣的,希望其她姐妹都能尋得良人,這終究是作為女子今後的最佳歸宿。
何況,今天是胡尋親自帶隊來迎親,都被戲弄到這個份上了,也還沒有退意,顯然他是真的愛極了十一。
在胡尋快要被各種難題困擾得想要拜地求饒時,東風樓裏,十一的姐妹們終於鬆手,一並端正站成兩排,鄭重打開了十一的“閨房”大門,擺出了恭送的陣仗,算是在末了給了胡尋一道麵子。
這會兒,樓上正在喝茶歇腳的三人也已經察覺到,樓下的鬧騰聲忽然安靜下來。三個人立即起身離坐,下了樓來,正好看見胡尋親自動身,自臨時裝點的那間閨房裏,將新娘子打橫抱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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