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男孩裏,有兩人已長成少年,即便跪在地上,脊背也挺得筆直,完全沒有絲毫孩童在犯錯受罰時表現出來的怯懦。
唯獨跪在最左邊的一個男孩約摸五、六歲的年紀,低著頭正抽泣著。而他霍然從三人中年紀最小的這個孩子臉上,看清了熟悉的輪廓!
這個孩子正是五歲時的自己。
……
“師弟,岑師弟才剛來不久,年紀又那麼小,你應該多包容他一些。”草屋中,身著灰白棉布衫的少年躬背站在桌旁,一邊認真比對著桌上鋪開的幾片撕裂的殘紙,一邊徐徐說道。
他的話,顯然是對坐在桌子另一邊的那個少年所說。
坐在桌邊正漫不經心搗糨糊的少年身著一件淡青色棉服,這清冷的衣色不僅襯得他身形挺拔,也使他臉上神情一眼看去隱現寒涼。
青衫少年握著木杵搗糨糊的手動作緩下來,目光指向桌子一角厚厚堆著的碎紙片,淡淡說道:“他若是撕了別的筆記,我都可以原諒,唯獨這一本……哼,如果拚不回來,我不會原諒他的!”
白衫少年聞言直起了背,側目看來並說道:“那是不是應該你自己來拚粘?搗糨糊的事換我來?”
“換就換。”青衫少年絲毫沒有猶豫地擱下盛糨糊的甕,站起身來。
當青衫少年行至桌邊,伸手拈起桌上一片碎紙,準備拚接時,他眼角餘光看見讓開位置的白衫少年並未依著剛剛的約定搗糨糊,而是一轉身即向門外走去。
“師兄?”青衫少年疑惑了一聲。
“嗯。”白衫少年應聲,但也僅僅隻是應聲而已,他的腳步未停,很快行出門外。
青衫少年拈著碎紙片的手微頓,略作思索後,並未追出去,很快就整頓精神,專注於自己手中正在進行的事情上。但在他剛剛拚到第二頁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屋外傳進來,立即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出去。
“小師弟,來,喝些清水吧。”
“……謝謝大哥哥。”
“嗯……今後你得稱我為大師兄,剛才打你的那個哥哥,是你的二師兄,可記住了?”
“記、記住了……”
“嗯……師父的懲戒不可怠慢,你還需要跪半個時辰。大師兄先走了,到時辰了再來喚你。”
草屋中,稍微偏著頭站在方窗後頭的青衫少年撇了一下嘴角。隔著一道窗,他的視線並不受阻地投出去,將草屋前坪地上的兩個人看得清楚。他對那罰跪的孩童仍然心存不滿,牽帶著有些煩那白衫少年送水的舉動。
除了罰跪,還應該讓那孩童渴上半天,這才算嚴肅的懲戒,以為深刻教訓,否則還不知道這頑童以後會闖多少禍。
就在窗側的青衫少年心存不滿,腹誹了幾句,正要轉身繼續回桌邊拚他那本被屋外罰跪孩童撕碎的筆記時,屋外頓了片刻的說話聲又起,青衫少年也不禁頓足回頭。
“大師兄……”跪地的孩童還了水碗,有些生澀的喚了一聲,尚且不太習慣用這個稱謂。但在一聲過後,孩童猶豫起來,話未絕,也未繼續。
像他這樣年齡的孩子,本來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應該不會有什麼轉圜心機才對。此刻的他,卻在不自覺間流露出一絲超齡的深沉。
“嗯。”一身灰白棉布衫的少年瞳底清明,卻仿佛沒有意識到這孩子過早成長的心智,隻是照舊溫和應了一聲,轉過身來卻不說話,隻是耐心等待著什麼。
“二師兄是不是很討厭我?”跪地的孩童猶豫了良久,終於開口。一句非常直接的問話,這風格,才有些符合他的實際年齡。
草屋內隔窗而望的青衫少年忽聞此言,眼神逐漸凝起。
草屋外坪地上,站在那孩子麵前隻離一步的白衫少年則是再次蹲下身來,視線與那孩童接近持平,然後他言語溫和但神情實際上很認真地問道:“那你是不是也討厭你的二師兄?”
“討厭,他打我,下手很重的!”孩童不假思索地道,不僅說出了討厭的情緒,還列舉了一條憑據理由。
麵對孩童惱怒情緒的表露,蹲在他麵前,視線與其持平的白衫少年表情依然平靜,隻是接著又問道:“那在你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也討厭他麼?”
孩童沉默了,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喃喃道:“如果他不打我……”
白衫少年這回未再等待,聞聲當即說道:“那是因為你撕了他的筆記。你自己回想一下,山中歲月,二師兄他可曾每天對你目露凶光,嚴辭厲色?相反的,師父吩咐給你每天的早課晚課,有多少桶水、多少捆柴,都是二師兄他憐你年小力弱而幫你做的?”
孩童再次沉默了,並且這次他沉默了許久也沒再開口。
白衫少年輕輕歎了口氣,神情語氣緩和下來,徐徐說道:“筆記已經撕毀了,再就此事訓斥你,也是於事無補。大師兄隻是有一事不明,你並不是脾性頑劣的孩子,可為什麼會想去撕毀二師兄的筆記?”
“我……”孩童隻說了一個字,便低頭咬緊自己的下嘴唇,沒有繼續。
“我相信,此事不是沒有原因的。”白衫少年表情依舊平和,“你應該記得,二師兄也不是輕易會動怒打人的脾氣,他對你其實頗多照顧,但你這一次真的做錯了。如果你有什麼話要對他說,大師兄可以幫你轉達。”
一直低頭不語的孩童忽然抬起頭來,眼含忐忑神色地道:“二師兄會跟我和好嗎?”
白衫少年似乎從孩童的話裏捕捉到了他等待許久的答案,眼中浮現一絲亮色,並不回答孩童的問題,而是含笑反問一句:“那要看你是否誠意希望與他和好了。”
……
山中歲月不覺長短,但那年才五歲的岑遲能深切感受到,生命中缺少了父親那高大卻燥怒的身影,缺少了母親哀歎垂淚的側臉,繼而填充進來三個陌生人,他的生活仿佛並未過得有多差,反而比以往增添許多愉快與樂趣。
那三個陌生人,分別是師父、大師兄、二師兄。
具體說來,不是這三個人闖入了他的生活,而是他在家園遭劫,與親人離散,在雖然不快樂但還算平穩的生活被撕碎、他因饑餓疾病瀕臨死亡邊緣的時候,這三個人構成的小世界收容了他。
雖然他一開始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但是,嚴格同時也博學的師父;不與自己同住但為人溫和親善的大師兄蕭曠;還有雖然在生活中多生摩擦,但相處機會最頻繁長久,其實對他也頗多照顧的二師兄林杉……這三個人組成的另一種“家庭”,讓岑遲很快融入其中,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撕書那件矛盾糾紛,大師兄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果真勸和了二師兄,平穩而融洽的山中生活得以繼續。
直到有一天,因為一件事,讓岑遲陡然記起。
而一年時間的間隔,居然並未令他淡忘上次自己犯下的錯,反而心中愧疚情緒劇烈增長。
……
那天下著小雨,雨雲的顏色有些陰暗,山上濕氣更重了。二師兄從外頭不知什麼地方跑回來,身上頗為邋遢,好似在泥地裏打過滾,與他平時整潔的著裝外表大不相符。當時岑遲已經在山上待了將近一年,習慣了少年林杉平時的樣子,再乍一看他這般回來的狼狽,不禁怔住。
而林杉在回到草屋中的下一個舉動,就是拉著師弟岑遲往外跑。
“師哥,你要帶我去哪兒?”還隻是孩童的岑遲臉上流露出驚訝神情,在被拽出門外的半途,將手裏正閱讀到第六頁的算經丟回屋裏。
“到地方你自然就會知道。”少年林杉照舊故弄玄虛了一句。
等到少年林杉停下腳步時,年值六歲的岑遲就看見了一堆灰燼。
“今天是你的生日,師弟,你到大荒山也快一年了,我拿了點好東西與你慶賀。”少年林杉說著就在那一堆灰燼前蹲下身,徒手扒開灰燼,露出裏麵一隻陶壇。少年林杉抱起陶壇捧到年幼的師弟麵前,又道:“你自己揭開蓋子看看。”
岑遲撇嘴道:“不看,是蟲子!”
“你笨啊,如果是蟲子,放在壇子裏擱火裏燒,還不都死了?”少年林杉哼了一聲,但他不太滿意的表情隻在臉上停了片刻便散去,顯然並不在意師弟對他一番好意的不良揣測,緊接著又催了一句:“快揭啊!如果不是我騰不出手來,早就幫你揭開了。”
岑遲不情願的伸手去揭蓋。
而等到他看清陶壇裏的事物,他眼中立即現出驚訝神情……那種驚訝裏,沒有被師兄惡作劇戲弄後的恐懼,隻先是一陣驚喜,漸漸的那驚喜就又變成了愧歉。
陶壇裏清水中煮好的幾枚山雞蛋,使得吃了許久青菜白飯,嘴正饞得緊的岑遲心頭一喜,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另外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