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4、金亭今朝(3 / 3)

林杉絲毫未偏避那粉勁一拳,還有些微的晃神,不知是因為他今天嗅了太多陳年酒漿的馥鬱香氣,被大劑量藥物連耗兩年而變得很脆弱的體質醉了,才會出現某種錯覺……還是,他第一次發現身畔女子最能敲開他心扉的美好?

然而這種恍惚間的美好感受並未持續太久,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林杉因為藥物損害而致使聽覺變得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敏銳,那腳步聲雖然離門口還有數十步距離,他卻已經聽見了。

領著嚴家小公子嚴行之來到飯廳門口,侍衛便止步於門外。

嚴行之緩步走了進來,手裏捏著一隻信封。

“晚輩也不知道該寫些什麼,思索了良久,仍不成句子……”嚴行之猶豫著雙手平平托起信封,遞向林杉,“林叔叔是不是可以幫晚輩看一看,有什麼地方寫得不好,就抹去吧。”

“是家書,就不會錯一個字,包括寫錯的字也是對的。你真正的家人,能從你寫的錯別字裏讀出另一重言語。”林杉接過信封,憑手指觸感,隻覺得這封信過於薄了。但他沒有對此表示什麼,隻是平靜而認真地接著說道:“你非科院考生,我也非主考官,決計不會看你寫的家書。”

這話說完,他就走到那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茶案邊,將信擱下翻轉到背麵,然後取出隨身攜帶的一隻鐵盒子,一支火折子。打開盒子從裏麵剜了一團火漆,再吹亮火折子,將火漆燒化滴在信袋的封口處。

這時林杉又問道:“你有能證明自己名字的印章嗎?”

林杉的這一套封信的動作太果斷、太快,嚴行之根本還有些沒回過神來,聞言隻是愣了愣神。

“那就直接摁指印吧。”林杉並未多作等待,那火漆一涼也就發硬了。

嚴行之這才回過神來,沒有再多作表示,依言在還比較軟的微燙火漆上用力摁下自己的大拇指圓紋。

“林叔叔百忙之身,卻還要為晚輩的一封家書,行鴻雁之勞,實在令晚輩愧顏。來日若有機會,晚輩必然登門致謝。”臨別之際,嚴行之深深一揖,言語間極近名門慣成之禮敬。

“片紙之輕,舉手之事,何言功勞。”林杉含笑頷首,然後目光一指茶案上廖世的那隻外表破舊的藥箱,接著又道:“藥師決定帶你回他那師祖山門,在你看來隻是一句話、一個決定,但他要麵對的是雙重的壓力與危險。你一路上也要好自珍重。”

“多謝林叔叔良言叮囑,晚輩謹記了。”嚴行之再次揖手,然後就要去拎那藥箱的帶子。

這時一旁的陳酒忽然喚了一聲“稍等”,然後一溜小跑去了後堂。片刻後她就又一路小跑回來,手裏的那個灰色陶製酒壺不見了,但卻多了一個老葫蘆掏空後做的酒壺。

“這老酒開了封泥就不好置了,給藥師帶上吧,他喜歡這個。”陳酒遞出了老葫蘆,等嚴行之接下,她又摘了掛在肩側的褡褳,遞上又說道:“這是我做的一些肉脯,都是用上好香料鹵煉過的,順酒下喉最好不過。”

“謝謝酒……姨……”嚴行之欣然接過老葫蘆,差點就把那個“嬸”字給帶了出來,臨著字韻溜出口時,又被他強扭成了一個“姨”字,聽著語感有些古怪。

嚴行之雖然極為年輕,但像他這樣涉世較淺的人,觀事不會慣於去思考一些瑣碎可能,而比較能直視事件本質。三年前他追隨廖世混在林杉北行的隊伍裏,一路走來,眼前這個叫陳酒的女子是怎樣細致入微照顧林杉,他都一一看在眼裏。

即便林杉不知因何緣故,一直還未對陳酒做出什麼承諾,但在嚴行之看來,此時要不要某句話,對於某件事能不能成,並不會構成改變性的幹擾。

然而通過在北地這三年裏的相處,嚴行之雖然很敬佩林杉的為人,但這個年長他一輩的男人畢竟與嚴家沒有親係上的關聯,他還需要守後輩之謙德,所以即便他心裏認定了這件事,在林杉本人還未正式發話之前,他是不好張揚說些什麼的。

陳酒聽著嚴行之略微古怪的說話語氣,有些誤解了他的心緒,似突然想起來點什麼的從背後變戲法般摘出一個錦袋,微微搖晃著遞了過去,笑著說道:“當然也不能忘了嚴家小少爺最喜歡的桃肉果脯了。隻是這邊的青蔬水果都賣得格外貴,而且有銀子也未見得能買著,便隻做得了這四兩果脯了,可不是酒姨小家子器呐。”

林杉在一旁輕聲說道:“路遠無輕擔,不能再多帶了。”

此時的嚴行之已經是眉睫微顫,眼眶泛起一層潮氣。除了因為眼前這送別他的兩個人,在他待在北地的三年時光中,以兩種方式從未疏漏過對他的照顧,此時感激之情一齊浮上心頭,令他胸臆中難舍情緒幾近膨滿;還因為,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要說那句話了……

規矩、斯文……有時就該去******……

嚴行之忽然朝門外狂奔……

然後兩句話從他那左身側翻鬥著藥箱、右身側跳動著老葫蘆的背影裏傳來……

“林先生,與她在一起吧!”

“你們在一起,改天小子來報恩時,也好不用登二處!”

屋內兩人皆怔住。

門外的嚴行之直到跑了老遠,腳步才慢下來,然後遙遙回頭一顧,咧嘴彎眉,臉上的笑容很燦爛。

睹見那因為距離較遠而有些模糊了的臉孔,卻能清晰感受到那笑容裏的晴天如洗,一直隻是站在屋內行目送禮的陳酒忽然也覺得心臆如晴空碧洗。從老到小,以及那些從外至內行走這邊比較熟的武將,無不都表露出某種期待與提前的祝願,差隻差身邊之人的最後選擇了。

陳酒朝身邊的林杉看去,就見他遙望著門外某處,視線大約還是落在了嚴行之跑走的路徑上,沉默著似乎在為什麼事情出神。

她望著他思索的樣子,此情此景令她差點按捺不住的要問他,是不是在考慮那嚴家小少爺臨走時似乎豁出全身力氣吐露出的建議。

但她動了動嘴唇,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打住了這個念頭。

因為珍視眼前這個男人的一切,包括與他並肩、對坐、相顧、共語的每一刻,她很早就對自己立定了幾項自律的規矩,其中用到頻率很高的一條,就是輕易不要打斷這個男人的沉默思考。

林杉很快將精神從那短暫的思慮中剝離開來,畢竟嚴行之的話隻是令他略有觸動,還構不成多大的心潮波瀾。

看見陳酒似有等待的目光,他隻是溫言說道:“你要不要去送一送他們?”

陳酒遲疑了一下,然後微微搖頭說道:“我就不去了,剛才對廖叔叔說了那些不敬的話,他該有些煩我了。”

林杉嘴角牽著一絲笑意,慢慢說道:“我見過許多的醫者,極少能有他那樣數年裏鍥而不舍隻為一件事的人,所以他其實是一個極難生煩的人。”

陳酒忽然好奇問道:“你也不煩這樣鍥而不舍的人,哪怕他身上有比鍥而不舍的珍貴品格可惡數倍的缺點,是麼?”

“是……”林杉才回答了一個字,他就仿佛覺察出,陳酒的這一問裏頭,可能包含了兩個人的存在。一個是廖世,一個是她自己。

他臉上沒有繼續那思索的表情,但卻沉默了。

陳酒輕幽歎息一聲,目光無意間掠過茶案上那封烙了火漆的信,然後就記得信旁的位置,擱過廖世的那隻雖然外表破舊、但內裏置設極其豐富整齊的藥箱子。

“其實你才應該去送一送他。”略作遲疑後,她再開口,已經說的是另外一件事了,“藥師從不會遺落他的箱子,他這是在提示你去送他。”

“不,他是在提示嚴行之。”林杉淡然笑著說道,“他若先走一步,將藥箱也一並帶走了,嚴家小少爺怕是要瘋了一樣尋他去。倉促之中,難免會漏失了什麼,譬如把家書丟了,把你的那壺五十年老酒原漿丟了。”

陳酒笑道:“你是說藥師等著他的小跟班藥童替他掃場子?”

林杉含笑說道:“這點用人之術,他還是會的。”

陳酒漸斂臉上笑容,平靜說道:“那你真的不打算去送他?”

“不去。”林杉在茶案旁坐了下來。

“你不去……”陳酒沒有絲毫遲疑的也在茶案另一邊椅子上坐下,“……那我也不去。”

林杉深深地看了陳酒一眼,沒有說話。

飯廳裏許久沒有傳出人聲。

連召婢女收拾殘羹桌麵的吩咐聲都未傳出。

如此又過了一個時辰,之前因為不許打攪而被排去屋外老遠的幾個婢女終於靠近過來,朝門口的侍衛詢問了一聲,才知道飯廳中早已人去室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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