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杉微微垂眸,伸手緩緩撫弄著懷中女子如緞子般的漆墨長發,心裏除了喜悅,更多的卻是安寧。
需要的人與被需要的人相互緊緊坐擁一起,便是最美好的事,不再需要一語半字的描繪修飾。
不知如此相擁了多久,陳酒才戀戀不舍地支起身子離開那個懷抱,從躺椅一邊上挪開位置,坐回到自己的凳子上。
但她的雙手依舊緊緊包裹著他的一隻手。
他微涼的指尖,總算被自己捂得暖了些。
想到眼前這個男人的心防已經被自己攻破,完全占有就隻是時間問題了,陳酒心裏先是一陣歡喜,隨即又有些擔心。將剛才在鎮外碰上的事與今天過後林杉將要遠去的所在聯係一起,陳酒滿眼憂慮,忍不住道:“我知道你一定還是不會同意帶我同行,但一想到你將要去那樣凶險的地方,我就安心不得。”
“放心吧。”林杉麵含微笑,“以我如今的狀況,隻要江潮他們還在身邊,即便我想如何,最後也隻會被他們攔住。”
陳酒心下稍寬。
“經過今天的事情,我才真正感受到,我有多麼害怕失去你。除此之外……”林杉淡淡一笑,“……不得不承認,我的身體已大不如從前了,若憑此逞強恐怕隻會拖累大事。所以今後行事,我自然會更為謹慎。”
這算是林杉當麵許下的第二個叫人寬慰的承諾了。
但陳酒還是有些不放心,遲疑著問了聲:“真的?”
“真的。”林杉點點頭,溫言又道:“明天我留幾個人,送你回京都,你在那兒等著我才能放心。最遲一年以後,我就回來了。”
這本來是極具有說服力的一句話,陳酒卻忽然聽出了別樣意思,當即問道:“莫不是……你說了這麼多,隻是為了勸我回京都?”
“你怎麼會這樣想?”林杉麵現愕然神情。
陳酒眼含一種不確定神情,盡量保持著平靜語調緩緩說道:“你說過,你不會回京都了。”
“是,待到青川事了,我也該當避世了。但在此之前,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林杉望著陳酒,極為認真地說道,“我必須帶著你回一趟師門,向我的師父稟明此事。北籬學派行運三百多年,對於學派規定,試圖違逆的弟子不出六人,這一趟行程或許沒有結果。也是為此,我一直不肯承認接納你。但現在我既然決定了,斷然不會再有虛言。”
陳酒的手禁不住顫抖了一下,心中既喜又驚。
林杉的父母早逝,幼年還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偏親,在他拜入北籬學派後不久也故去了,如今對林杉而言,最敬重的長輩就是他的師父北籬老人。
若能見到這位長輩一麵,對於陳酒而言,就是一種新身份的最大肯定。
可此舉顯然又與北籬學派的規定有著極大的悖逆。
但不可否定,林杉能做出這個決定,就決計不再是虛話,不論結果如何。
“對不起……”意識到自己的猜忌心太重了,陳酒麵現愧色,“我不該到現在還懷疑你什麼。”
“是我沒有先把話說清楚。”林杉微微一笑,“耽誤你虛等多年,應該道歉的是我。跟我在一起的日子裏,總是惹你憂愁,你即便揍我一頓排解,我也甘願領受。”
這話語雖不花哨,但滿含情意。
這幸福,來得太突然。
陳酒微微低下頭,稍微假想了一下自己揍倒林杉的場景,臉頰兩片胭脂花就不禁綻開了。
“你這壞人……明知道我舍不得,偏要這麼說……”陳酒咬著唇低語,話說了一半,她終於坐不住了,將雙手包裹著的那隻手甩脫,起身跑了出去。
林杉下意識裏跟著站起,追到了門外,才意識到她的這種氣惱,也許並不能算是氣惱。
他在屋簷下站住了腳步,隻是看著陳酒跑遠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挑。
林蔭轉角傳來兩聲驚呼,看來是撞人了。
過不得多久,回來了一個人,但不是陳酒,而是端著一隻碗的前任禦醫吳擇。
“我問了江潮,那流寇的箭鏽汙太重,便想著煮了這碗藥,防著傷口惡變。”吳擇一邊走近,一邊解釋了一句。
林杉含笑說道:“有勞醫師費心了。”
“費心也就這一兩天。”吳擇淡然一笑,“進屋坐下再喝。”
兩人進了屋,在桌邊坐下,林杉接過藥碗吹了吹熱氣,然後就一口飲幹見底。
吳擇摸了摸下顎胡須,斟酌片刻後說道:“你覺得飲下這碗藥,像是在飲什麼?”
林杉略作思酌後便道:“像飲茶,略為苦澀,但於口舌間並不為難。”
吳擇又道:“那你飲茶是什麼感受?”
“茶還是茶。”林杉平靜說道,“我想它是茶。”
吳擇歎了口氣,說道:“看來唯有清水無色無味,不會改變本質。”
林杉想了想後說道:“用失去味覺的代價,換取聽覺和嗅覺的敏銳增強,其實我應該還算是賺了。”
吳擇微微搖頭道:“這是病態的,不等於交換,你還是當心點兒好。”
林杉麵露微笑,沒有再說什麼。
吳擇沉吟了一會兒,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但他又隻是欲言又止了片刻,並沒有真的說什麼。
“我能做的事也就這麼多了。”吳擇不再逗留,收了藥碗起身便出去了,隻丟了句不具什麼意義的話,“你安生點,別再跑去外麵折騰,不打擾你休息,我先走了。”
他本來是想提那血鴆的事,但最後作罷,因為他恍惚覺得,這件事如果連廖世都沒有向林杉提過,那麼自己也該守口如瓶,才最和宜。
但是,為了什麼理由向林杉隱瞞血鴆的事?吳擇其實也還不確定,自己這麼決定的憑據是什麼,
林杉起身送吳擇出屋,站在屋簷下看著吳擇走遠的背影,他忽然覺得自己也虧欠了這個人許多。
如果沒有三年前的事情,吳擇應該還舒舒服服待在京都,不至於被逐出太醫局,名聲還被敗落得如此破落。
這種情緒沒有在林杉心裏盤踞多久,因為很快又有兩個人進了這處院落,將他的精神引向另一件事。
江潮與山良一起走進來,看著江潮手裏拿著的一疊紙,字跡較為潦草,可見書寫速度之倉促,應該是對那兩個流寇的審問結果出來了。
“我決定做一件事情。”岑遲將一隻手掌覆在桌麵上,屈起手指輕輕彈了彈,“方才,我還在顧慮你會不會因此動怒,但現在,我想我是顧不了你的感受了。”
“難道……”方無忽然自桌邊站起身,“茶棚裏的事,還不算完?”
“那隻算一個玩笑。”岑遲臉上的微笑漸斂,“玩笑已經結束了。”
方無慢慢坐回椅上,沉默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說道:“其實這一路上,你就已經開始籌劃下一步了,對麼?”
“對。”
“剛才在入縣城時,你說要喝酒,其實就已經定計了,對麼?”
“對。”
“這次你不會再隻是撒麵粉了,對麼?”
“對。”
“也沒人勸得了你了?”
“是。”
“你真是有些瘋了。”中年道人方無說罷就歎息一聲。
“老道,你用詞不當。瘋不瘋,隻有是與不是,這不能用量詞劃分。”岑遲挑了挑唇角,“並且,我還沒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方無此時沒有半點心情與岑遲咬文嚼字,對此隻是略顯涼薄地哼了一聲,語氣不太友好地道:“那在茶棚裏時,你還故弄什麼玄虛,憑什麼天問?耍人很好玩麼?”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事到臨頭,其實我也會有些猶豫。”岑遲的視線從方無臉上挪開,落到自己覆在桌麵的手上,緩言接著說道:“不過,關於此事,你其實也早就有預料了,所以這樣曲折一道,也不能全算我耍了你。”
“看來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了。”方無再次站起身來,看樣子是準備走人。
而直到他快要走到門邊,正準備把門打開,他忽然聽見岑遲的聲音飄來,話語內容令他閃避不得。
“老道,別忘了你許給蕭曠的事。”
方無霍然轉身,眼中精芒凝聚,牢牢盯著端坐在桌旁椅子上的人,卻又一言不發。
岑遲依然穩坐椅上,表情一片平靜,連覆在桌上的手也沒有絲毫顫移,他隻是隨後又補充說了一句:“你可以不幫忙,我隻希望你不要阻攔。如果你不想看見某個場景,可以先我一步喝醉了事。”
他的這番話剛說完,屋外恰好就響起一陣腳步聲,來的人不止一個。而聽那有些沉重的步履聲,來者應該是身負重物,故而邁步有些吃力。
“客官,您要的二十斤竹葉青酒,小的給您送來了。”
怕送錯了客房,搬酒過來的客棧夥計在門外就直接把話亮名了,也算是最後一次憑貨驗主。
“有勞小哥,送進來吧。”岑遲招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