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略微動了動心神,王泓就頓時覺得一陣疲累感如海潮一般席卷上頭,不等聽那幾個醫官後麵還問了什麼,他的意識就控製不住的模糊起來,再度昏沉睡去。
“殿下?”趙禦醫正說話至半途,才忽然覺察到榻上皇子情況有異。探詢了一聲,確定皇子忽然就昏睡過去,他便不敢再打攪了,隻是默然長籲一口氣。
剛才為皇子施針的華施閑見此情形,就輕聲說了句:“殿下本來就是強打精神醒著,便也容易隨時散神。”
昨夜由宮女請過來一次的那位馮禦醫行至榻邊,再次為昏睡中的皇子診脈,靜默了片刻,他站起身來對兩個同僚說道:“是風寒無疑,照此拿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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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寒發熱是這三個禦醫之前就商議過的,此時意見再次歸於一致。思及這位性情溫和的皇子卻有一位德字冠譽卻手段頗狠的義母,三個禦醫此次出診華陽宮這一趟,行事不禁都有些過於謹慎了。
配好了藥,交給兩名生員負責去煎煮,三名禦醫從華陽宮裏走出來,不禁皆是連歎數聲。
行於植滿鬆竹等青之君子的庭院間,背後那座宮殿漸漸由鬆蓋竹蔭遮去,圓潤鵝卵石鋪就的曲折小徑前頭,剛才皇子話裏提到過的那座假山漸漸現出半邊來。
這座假山是前朝那位敗國君主斥重資打造的,山體雖為人工塑造,但本質卻是實實在在的從天脈峰上挪下來的一塊整石。
前朝工部存檔有錄,此整固山石重逾萬鈞,七十三年前由工匠從天脈峰上采下來時,因為天脈峰奇陡無比,用不了牛馬之力,全程都是靠人力搬運,動用奴工上達千人。
又有史官文錄,在這塊巨大山石的運輸的過程中,因為失足滑下陡峭岩崖喪命的奴工就有二十餘人,摔殘十四人。外加上采石的時候不慎被鑿子鑿穿手心、被錘子敲斷手指致殘,被連番山頂暴曬與強勞奪去性命的奴工,為了這一座假山,隻是在天脈峰上就折損了奴工六十人。
六十這個數字,整好是前朝最後一位敗國君主下旨采石直至亡國的年份長度。
諷刺的是,據前朝史錄,那位亡國君主采下此巨石的用意,據說是經當時欽天監主官“問天”之後的結果。據說,有此巨石鎮守皇宮,能保皇都穩定。
這麼重的巨石,可能在麵對地裂之變的時候,依然能絲毫不被撼動,隻是前朝亡國君主沒能來得及懲罰那位欽天監主官的另一項重大勘測失誤了。
新京都落座的湖陽郡,如今儼然一派皇都浩瀚氣勢,隻不過它的主人早換了別家。天脈峰巨石若真的能鎮壓守護著什麼,也不再是為前朝那位君主施為了。
與那對前朝留下來的凶獅石雕被挪來挪去,最後丟去了統領府大門口看門的處境不同,這座原本落地在前朝東宮太子殿的假山,在新朝建立後,隻被挪了一次,就是搬移到了華陽宮前庭院。每一個來訪華陽宮的人,但凡走的前庭主路,必然都能在來時和走時看到它。
十多年前挪移這塊巨石的時候,隻是平地搬運,就折騰了羽林衛數百人揮汗如雨,難以想象,當這塊巨型山石從前朝原帝京鄴都搬運至新京都湖陽的這一路上,可能又會折損多少苦力奴工。
可想而之,前朝那兩份保存下來的案卷,很可能還有許多關於這座假山的細節事端未有記錄。當年為這一塊無聲無息並不能創造出什麼的頑石,不知還有多少案錄在外的鮮活生命折損了進去。
這塊從山路萬分險惡的天脈峰上采下來的巨石,本身卻被前朝君主搜集來的一批能工巧匠打造出一派繁華市井的景象。
假山之巔有極具仙風意境的道觀,觀中高閣上有輕晃手中拂塵作掐指測算天機的銀須道人,道觀庭院間也有對坐而弈,麵露沉思狀的年輕道士。
山腰上密林間,稀疏隱約可見扛著老枝彎弓,斜拎死獸的獵人,還有幾個正在砍樹的樵夫。
山下臨湖,聚民成鎮,市井氛圍就濃厚起來。鎮街上售肉賣菜、挑著貨單兜售雜貨的生意人舉止各異,神態栩栩,正在購買或隻是閑逛的路人亦神情舉止栩然生動。
街頭簷底還有幾個孩童或跪或趴在地上,正在玩鐵珠子,這假山風景是按真人比例的三分之一雕琢塑造的,但那幾個孩童玩鐵珠子的場景,卻是將地上滾在兩個劃地圓環裏的細小鐵珠子個數都刻得清晰可數。
若不閱讀工部留存的那份陳年檔案,實在難以想象這樣表麵上看來極具豐富涵義和美感的事物,曾經染過那麼多苦力奴工的鮮血,有如惡靈附體。
這座假山每隔半個月就會由宮婢打水清洗一遍,工部巧手匠人每年會來描補一次漆色。假山成品這麼多年,因為石體本身質量上乘,倒並未見石雕有什麼損失,至多不過就是漆色有些變了。
站在這座假山前麵,擅使銀針術的禦醫華施閑目光落定在山頂道觀,視線在觀中主建築飛簷神獸上定了定,忽然有些不解的道:“這座假山雖然塑造得景態生動,可是到了夜幕落下時,山上精致的事物便都模糊一片了,實在沒有駐足欣賞的價值。”
立於他身邊的馮禦醫抬眼尋著他的視線也正看向那山頂道觀,眼神卻是停在道觀高閣上。望著那立於高閣正做出一副掐指算天姿態的銀須道人,他開口則是附會著華施閑的話:“你說這話的意思,是在疑惑剛才二殿下的回答?繞山而行也未必就是為了看風景,也許是為了拿捏距離時辰,我聽工部的人說,在環繞這假山的鵝卵石小徑上連走兩圈,就是一裏路程。”
華施閑沒有立即回應馮禦醫的話,倒是站在另一邊稍微疏遠了幾步的趙禦醫這時開口了,他慢慢說道:“施閑兄是在指皇子靴底微濕新泥的事吧?昨天的確不是每月宮中奴婢水洗假山的日子,皇子即便來過這假山附近,也不可能濕了鞋。何況即便不考慮這一點,就說這假山與寢殿的距離,皇子若隻是夜裏失眠,坐起來看會兒書也便罷了,實在無必要繞這麼一段路來假山附近。”
馮禦醫聽了趙禦醫這番推論,恍然也意識到一個問題,當即又附會道:“對啊,就以皇子近幾日頗不為佳的體質,華陽宮裏的人也會勸阻他夜裏莫出屋才對。”
三個禦醫的某項主意再一次達到一致。
但華施閑很快又歎了口氣,悠悠說道:“可是確定了這一點,又能如何呢?我們這些做臣下又沒什麼權力的醫官,並不能為此就堅持向一位皇子求實什麼。二殿下卻是風寒發熱無異,但他昨晚具體去哪裏受了風寒,我們則是無力過問了。”
華施閑的話音落下,三個禦醫就一陣麵麵相覷,相顧無言。
華施閑的話說得滿是無奈語氣,但這世上最無奈的事反而又最實際,實際得令人心神生乏,因為無奈緣自你無力修改。
“假山……”華施閑微微抬高下顎,視線似乎落在假山之巔的道觀上,又仿佛是隨神思飄向未知底境的天空。他將後頭那半句“意為假江山乎?”不留痕跡地咽回了喉口,隻餘一聲空無意義的歎息。
華施閑身為醫界名門之後,七年前他獨自來京,晉考醫官,滿懷以己之能報效新朝的意願。而他會有這種誌向,與新朝始立之處,新君釋放了天牢裏治死前朝太後的那位藥鬼廖世,以及精簡太醫局醫員但又提升了眾醫員榮譽地位的諸多改則做法有關。
名醫華施閑憑一身可靠本領,在初入京時就一舉成功考入太醫局。隻要有真本領,在新朝君主那裏都能得到比較對等的待遇,這一點並未令華施閑的預想失望。
初入太醫局,華施閑隻做了兩年生員,就又晉升至醫工,再過一年,便直接晉升到皇庭九醫之列,享有太醫局醫正儲員的資格,以及王公侯爵見麵揖禮的榮譽。一個新人,如此迅速提升地位的背後,除了有他自己的刻苦努力,還有當朝天子的厚德施恩。
功勞獎賞,能者得之,新君在這一點上做到了精準劃分,一應舉措很能服人。
但在這樣的太醫局待了七年,華施閑卻有些厭倦了。
或許他正心處的這種狀態若是被公開,一定會有一部分人指責他是不是生活太穩定無憂了,才會冒出這種不知報答皇帝知遇之恩的散漫念頭。但絕對還有一部分人會附會他的這種想法,因為籠子裏的金絲雀也會有躍出精致華美的鳥籠子,舍卻飽腹而美味的食物,隻求飛向廣闊天空,將羽翼展開至最大限度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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