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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為身份尊貴的皇族服務,作為一名資深醫師,最信任的是幾百年來醫道先輩留下的典籍,最自信的也是自己用心鑽研的醫術。哪怕病人質疑,乃至帝王親臨怒斥,這點堅守的原則依然不會改變。
麵對德妃不善意的目光,禦醫依然能保持精神鎮定,不論是為他自信的醫術,還是為了行醫之基礎就是不可自亂陣腳影響對病症的判斷,他都必須做到如此。
頓聲片刻後,禦醫又說道:“汗濕的衣物必須及時換去,以免真正的風寒襲身。”
這本來是與醫技無甚關係的小事,皇子的養母既然在此,必定會料理到的。然而醫者父母心,禦醫在片刻猶豫之後,還是多了一句叮囑。
德妃卻覺得禦醫的這聲叮囑非常多餘,仿佛是在湊話打發她,她也因此仍然不覺放心。但她對醫道之事也實在是無所了解,便不能拿出有力的佐證指責禦醫是否誤判。
要知道,當今皇帝、她的夫君最尊重世間兩種無爵之人,其一是傳授學問的教書先生,其二就是救死扶傷的醫師。因為這一點,在前朝飽受貴族欺辱的禦醫,雖然在新朝依然不具有幹涉實政的權力,但行走在宮內宮外,身份卻是光鮮了許多。
皇帝特賜禦醫一種榮耀,無論何等貴族,與禦醫相逢時,在受過王公貴族之大禮後,都是要還施敬奇門異士之禮的。
德妃明知這一點皇帝親定的規矩,便不能像使喚宮仆那樣使喚禦醫。至於她心裏始終放不下的那點擔憂,在思索片刻後,她就盡量將語氣放緩地又道:“本宮總有些擔心,皇子手上的傷……”
禦醫微微躬身說道:“回稟德妃娘娘,二皇子殿下手上的傷,下官在太醫局也聽同僚季醫師說過。按照季醫師地醫判,二殿下此傷的確太過深入肌理,但所幸未傷及手上經絡,傷愈後不會對五指的活動留下隱患,娘娘可以放心。”
同樣的話,德妃已聽過不止一次,對於這種安慰,她已然無甚感覺。
輕輕歎了一口氣,德妃似是隨意地說了一句:“本來皇子手上的口子眼看著是快合上了,但他下午出宮一趟,不慎又掙裂了。這都是本宮不好,就不該允他出宮的。”
“娘娘說的是下午恒泰館發生的事……”禦醫的話才說到一半,忽然自行打住,他忽然另外想起一事,嘶嘶吸了口氣,以極慢的語速又道:“下午季醫師一直與下官在太醫局藥房整理昨天新采辦入宮的那批藥材,傍晚離了太醫局,去南院為陛下診脈的好像是陳醫師……”
德妃依稀能從禦醫這話裏頭聽出一絲異端,當即挑眉說道:“去南院的的確是陳醫官,這有什麼問題麼?”
禦醫問道:“娘娘方才說到,二殿下手上的傷裂開了一次,那麼傍晚為二殿下再行包紮的醫師,不是這幾天一直負責此事的趙醫師,而是陳醫師了?”
德妃點了點頭,然後目色微疑地道:“無論是陳醫官還是趙醫官,都是為皇家療病保康的好助手,換誰為皇子治療,不都是一樣盡心盡責麼?”
“下官並非要說陳醫師就不盡責了,隻是在這治療過程的中途換掉原治醫師,卻是行醫大忌。”多的理論,這禦醫沒再贅述,隻直接話入正題,“二殿下手上的傷本來也愈合得差不多了,若再次裂開,傷口也會比原來縮小許多。而按照陳醫師慣用的治療手段,對於外傷用藥,他會加用一道‘猴蒲草’。這種藥草對加速傷口愈合有奇效,但也是因此,受用者會有一兩天身體出現些許發熱症狀,這也是傷處新肌快速增長的原因所致。”
禦醫講得很仔細,但德妃卻隻是從他這番話裏牢牢記下兩個字,當即有些不悅地道:“些許發熱?你可知道皇子現在身上燙得多厲害?你們也並不是不知道,皇子體質異於常人,需要更小心的用藥,但凡有副作用的藥,都最好不使用。陳醫官是醫術倒退了,還是今天喝酒了?”
那解釋了一大堆理論的禦醫聞言眉頭一跳,暗道自己差點疏忽了,本不該對這位醫道之外的人解釋這麼多,哪怕她是陛下最寵愛的皇妃。言多必失,若讓她抓住幾個字眼,恐怕陳醫師無辜為此受過,自己以後與他會逢也會覺得難為情。
沉默著斟酌了片刻後,禦醫重新鎮定了心神,稍微直了直身,平緩說道:“‘猴蒲草’的使用經驗已經頗為豐富,斷然不會出現如此嚴重的不良作用,為此下官思索再三,倒是想起一個使用‘猴蒲草’的禁忌。恕下官失禮,敢問德妃娘娘,二殿下今天的晚膳食用了何種食材?”
德妃目中透露出一絲凜冽,她沒有回答,隻是偏過了臉,朝站在一旁的幾個華陽宮的宮女掃視過去。
這三個宮女都看見了之前那個掌燈宮女的遭遇,此時與德妃掃來的目光一觸,立即心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們知道有些事連二皇子殿下也是不會偏袒的,避開不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猶豫掙紮了片刻,終於其中有一人朝前站出一步,懦懦地道:“殿下喝了一盅參湯。”
隻是參湯,還是皇子平時常喝的那種,會出什麼問題呢?
這本該是毫無害處的飲食,宮婢們從未想過它會出什麼問題,但此時那名回話的宮女被德妃的視線一迫,仿佛她就是說她端了一盅白開水服侍皇子飲用,都等於是給皇子送去了一盅砒霜。
二皇子王泓偎坐在榻上柔軟錦被中,經禦醫診過腕脈後,一直隻是靜靜旁聽著德妃與禦醫的交談。他本來以為禦醫診斷無礙,很快就會離開了,德妃也不會再多待,卻沒想到,這兩人之間的談話,不知不覺又扯到自己宮裏的宮婢身上。
剛才在德妃那裏,他好不容易設法給華陽宮裏的侍婢賺了些繼續留侍的價值,沒想到現在又扯出事端來。若任其延伸展開下去,華陽宮侍婢大清換的計劃,德妃一定不會放過了。
未及多做考量,二皇子王泓就忽然出聲說道:“今日晚膳本宮沒什麼胃口,隻想早些歇了。參湯是本宮命膳房做的,食用起來比較簡單,也是平日裏就常飲的那種,能有什麼問題?”
剛才他也是在德妃與別人說話時忽然摻了一句,卻是一句話間接將那無辜的掌燈宮女發去了浣衣局做苦工。而這一次,同樣是忽然開口,意境則大不一樣。
那個向德妃回話的宮女緊緊抿了一下嘴唇,她心裏有些感激,但此刻她在德妃麵前還不敢有絲毫情緒上的表露。
禦醫先向二皇子一揖手,然後緩言解釋道:“參湯大補,正陽氣,的確是適合二殿下經常進食的一道養身藥膳。但參湯的溫補藥性,會促使‘猴蒲草’致人身體發熱的症狀加重。藥性相阻,這就類似於服藥期間不可同服綠豆湯是一個理,下官勸二殿下最近這幾天應該停服參湯才好。”
“有醫官的提醒,想必華陽宮裏的一應侍婢都不會再犯這個錯誤了。”二皇子王泓說著話的同時,目光朝周遭環顧一遍,“醫官的話,你們可都聽清楚了?”
華陽宮裏的幾個宮女太監聞言全都跪地叩首道:“奴婢記住了,多謝禦醫指教,叩謝二皇子殿下降恩體恤!”
二皇子王泓抬手一揮,示意那些宮婢平身,然後他就又對禦醫說了句:“本宮自幼體質偏虛,承蒙父皇關愛,常年參湯不離手,這已不是什麼隱秘之事。想必陳醫官也當知悉‘猴蒲草’的這一偏效,為何傍晚時分為本宮包紮手傷時並未提及?華陽宮裏的侍婢哪會知道這類事,豈非要平白為此擔罪?”
總之是要想盡辦法壓抑德妃準備“清掃”華陽宮的念頭,這參湯之禍,能踢多遠踢多遠,哪怕為此暫時又要讓那陳醫官背點委屈。不過,父皇向來對醫者持有禮敬,就算太醫局的醫官偶爾疏失犯錯,也隻會是受點輕罰吧?
聽了皇子的話,禦醫臉色微白,知道自己想替陳醫師揭責的計劃是必定失算了,他隻得垂眸說道:“金瘡藥都是配好了才使用,可能是陳醫師一時大意了配方細則。陛下春秋鼎盛,聖體強健,極少傳醫,今天傍晚陳醫師忽然被傳去,想必是心憂聖上,才致使疏失了一方……”
這禦醫的話還未說完,德妃忽然動怒了,憑空叱道:“心境如此浮躁的醫館,怎堪大用?待會兒本宮就去將他從南院撤了,陛下那邊另派醫官過去。”
眼見德妃又發火懲人,王泓心裏卻漸生煩膩。且不算他明裏暗裏勸攔下來的,就數到陳醫官這一次,已是今天晚上這半個時辰裏被她懲治了的第三個人,接下來還不知道她準備又看哪些人不順眼。
也不知道她今天怎麼火氣就這麼大?
是人做事就難免有些微疏忽,如果連宮婢侍立在旁時不慎打了個噴嚏,儀仗隊行走時有哪個人滑了一下腳,婢女斟茶時稍微斟滿了些……這類小事都要懲來罰去,那宮裏所有的婢仆全都得拴著鐐銬服侍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