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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不能多言。”吳擇垂下摸須的手,想了想後又道:“老藥師說過的情況,正逐步在應驗,雖然叫人心憂,但我們也無可奈何。明天你們一起走了,前行一路你得更加謹慎了。”
江潮的心情有些沉重,依然隻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吳擇垂眼思索了片刻,然後他伸手往懷裏掏了掏,扯出一個布囊。看這布囊縫製的款式,口子那裏有一道長長的帶子,重縫了數層,結實但也有些僵硬。這外表樸素,邊角有些微破損的布囊,實際被吳擇當成寶石墜子掛在脖子上,藏在衣服裏側,看來頗為珍貴。
吳擇從布囊裏摳出一隻小瓶子,交到江潮手裏,然後說道:“這是血鴆,用毒物煉製的高凝血藥。本來我不打算拿出這樣東西的,但不知道今後又會發生什麼事,想了想還是給你吧。記得,這隻能是在保命的時候用,像今天這種情況,則不必動用。”
鴆毒是入口封喉的毒物,那麼血鴆又算是毒是藥?
江潮略微猶豫了一下,知道吳擇也是好意,終於伸手接過那小瓶子,指尖卻忍不住輕微顫抖,他遲疑著問道:“若使用此藥,會有什麼害處?”
“毒唄。”吳擇感慨一聲,“服食一粒,即刻叫全身血行麻痹,正如飲鴆止渴的結果。不過,要放幹一個人的血,大約隻要一刻時,氣血耗盡則回天乏術,但如果以中毒作為代價來止血,事後用藥吊著命,總能多捱一兩天,就多一兩天的解救機會,如這般計算,這藥還是益大於弊的。”
江潮雙眼微睜,又問道:“那麼誰能解此毒?老藥師?”
“也許是這樣吧。”吳擇輕聲說道,“這藥其實是他給我的,他當時似乎有些不太情願的樣子,不知是因為這藥太珍貴,還是他有什麼不忍之處。”
站在一旁一直未插言的陳酒此時終於忍不住說道:“這麼厲害的藥,老藥師怎麼也敢……”
話隻說到一半,她就有些說不下去了。
藥師廖世用藥雖然一慣重手,但縱觀他這些年的作為,並無一次錯過。如果否認這位用藥鬼才的手法,早在三年前林杉就得沒命。
江潮沉吟了片刻後又道:“既是如此,用與不用似乎沒什麼區別了,除非老藥師能與林大人如影相隨。但這怎麼可能呢,老藥師是那麼遊散慣了的性子。”
吳擇歎了口氣,說道:“這可能也正是老藥師不願親自將這瓶藥交給你們的原因,他擔心說出這藥的用法,你們會扣留了他。”
藥師廖世回藥穀的原因,事關嚴家糾纏四代的家族怪病,故而此事被掩得極嚴。不巧在場這三人裏頭,另兩人都知道,唯有吳擇還被瞞著。
但話說回來,吳擇的確沒有知道此事的必要。
陳酒和江潮則因為知道嚴家怪病的事,所以也就原諒了廖世為了盡快脫身而耍的一點小心機。嚴行之的病的確拖不得了,林杉這邊,如果平常多注意些,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
廖世留下的這瓶血鴆,或許根本不可能會派上用場。
院中三人一陣沉默,就在這時,屋內傳來林杉的喚聲:
“江潮,進來。”
此時外頭天光正耀,若在平時,可能處在食畢午飯以後,人正處於慵懶狀態裏的那一個時辰,但畢竟不等於是深夜恰適休眠的那段時間。打了個盹,聽見外麵稀稀落落的對話聲,窩坐在躺椅裏的林杉自然就醒了。
從躺椅上坐直起身,林杉望著剛剛進屋的江潮,說道:“那兩個流寇審了麼?”
江潮微微躬身回稟道:“正在審,山良審那嘍囉,司笈審那流寇頭子,分開在兩處。”
林杉滿意的點點頭,又道:“要快些,能今天解決此事最好。如果審不出來,也不能耽誤我們的事,便隻能殺了那兩個流寇了結,所以不妨用點重刑。”
“是,屬下這就去傳話。”江潮應聲,側目看了陳酒一眼,然後拱手離開。
吳擇也意識到屋裏存在的某個問題,隻道了句“去後廚熬藥”,識趣的緊隨江潮後腳跟也走了。
這下,屋子裏又隻剩下兩個人了。
剛才還在擠兌情緒的兩個人。
十多年來,離離合合,斷斷續續,道不清情的兩個人。
陳酒微低著頭,絞著衣袖,隻看了林杉幾眼,壓抑著嗓音說了句:“我去給你煮碗補湯。”緊接著也準備離開。
“酒兒。”林杉沒有遲疑地叫住她,“我現在沒有胃口進食,你陪我說說話可好?”
陳酒心中某處動了動,表麵上則依然平靜,隻淡淡說了句:“說什麼?”
林杉沒有回答,隻是忽然歎了一口氣,道:“看來你是厭棄我了。”
這話說罷,他放鬆雙肩,又窩坐回靠椅內。也許是沒有注意好姿勢,肩膀傷處撞在椅靠上重了些,扯得他微微蹙眉,但很快鬆開。
陳酒看見這一幕,心裏也是一扯,不自禁的就走近過去,拽了把凳子坐在他身邊,取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額頭上的細微冷汗。
以極近的距離觀察到眼前這個男人臉上的倦容,陳酒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自己終是狠不下心,不由得歎息一聲。
“那你想說什麼呢?”陳酒將這個問題又重複了一遍,但語氣明顯比之前緩和了許多。
“從剛才追著你到那土坡處時,我就開始在思索一個問題。”林杉臉上的微笑不知不覺間摻入一絲歉疚,話語微頓,再才接著說道:“誤了你這麼多年,我真是一個十足的惡人。”
陳酒眼神直直望著林杉,清水眸底隱現困惑。隻沉默了片刻,她不再選擇偏避,也不再講求什麼委婉,直言說道:“我也已經到了一個不能再等的年紀,既然你不喜歡,我再徘徊,對你也隻是一種負擔。”
“我喜歡。”
林杉忽然又坐直起身,這樣一來,他與陳酒之間的距離就更近了。
感受到他的呼吸忽起波瀾,陳酒的心跳也快了半拍。
“我隻是……發現得太遲……”林杉握起陳酒的一隻手,緩緩開口又道:“……到現在才發現,我喜歡你,是不是太遲了?”
“嗯……?”陳酒怔住了神,過了良久,她才完全聽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確定這不是一場夢,她眼中便漸漸現出癡然:“遲了……但又不算太遲……”
“這真是我的幸運。”蘊在林杉眼中的笑意渲染開來,握著陳酒的手緊了緊,他是真的高興到了心裏。
陳酒望著他臉上溫暖和煦的笑容,手裏卻感觸到了些許涼意。想起剛才在外院,吳擇說的那些話,終於得到的喜悅,很快又被一種虛渺但又揮之不去的憂慮所壓製。
仿佛……得到了也不代表能一直擁有。
“你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肯說呢。”陳酒手掌翻轉,雙手將林杉的一隻手捧起,緊緊包裹著,“直到臨走前你才肯說,對我是不是太殘忍?”
“是的,”林杉稍微垂下了些目光,“我有太多地方對不起你……”他又慢慢抬起目光,“……直到現在,我才有了覺悟;時至如今,你還肯不肯接受我這個薄情之人的覺悟?”
“你真的……”陳酒纖長的睫毛輕輕一顫。
“真的,喜歡你。”林杉將手從陳酒的雙手包裹中抽出,又反手握在了她腕上,輕輕使力,就將她從凳子上拉了過來,與自己一起坐在躺椅上。
陳酒什麼也沒再說,隻是順勢抱住了他的腰。她的心跳已快了半拍,但同時她卻又止不住眼中溢出淚來。她下意識裏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望著他喜笑開顏,但她又不知道為何,做不到……
所以她隻能低著頭,將臉埋在他溫暖的胸懷裏,將不辨悲喜的淚水深藏進他的心海。
耳畔,是他節奏分明的心跳聲,她真希望這一刻永遠如此,不食、不飲、不眠、亦不醒……
林杉微微垂眸,伸手緩緩撫弄著懷中女子如緞子般的漆墨長發,心裏除了喜悅,更多的卻是安寧。
需要的人與被需要的人相互緊緊坐擁一起,便是最美好的事,不再需要一語半字的描繪修飾。
……
不知如此相擁了多久,陳酒才戀戀不舍地支起身子離開那個懷抱,從躺椅一邊上挪開位置,坐回到自己的凳子上。
但她的雙手依舊緊緊包裹著他的一隻手。
他微涼的指尖,總算被自己捂得暖了些。
想到眼前這個男人的心防已經被自己攻破,完全占有就隻是時間問題了,陳酒心裏先是一陣歡喜,隨即又有些擔心。將剛才在鎮外碰上的事與今天過後林杉將要遠去的所在聯係一起,陳酒滿眼憂慮,忍不住道:“我知道你一定還是不會同意帶我同行,但一想到你將要去那樣凶險的地方,我就安心不得。”
“放心吧。”林杉麵含微笑,“以我如今的狀況,隻要江潮他們還在身邊,即便我想如何,最後也隻會被他們攔住。”
陳酒心下稍寬。
“經過今天的事情,我才真正感受到,我有多麼害怕失去你。除此之外……”林杉淡淡一笑,“……不得不承認,我的身體已大不如從前了,若憑此逞強恐怕隻會拖累大事。所以今後行事,我自然會更為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