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他這個外人都能感覺得到,方無這樣的道別方式,來得太突然了。
望著對麵兩人近乎同時遞來的目光,方無抬手屈指插在稀疏的胡須裏劃了兩道,沉默了片刻後才開口道:“我說得不對麼?你的確沒什麼事再需要我幫忙了。”
岑遲半磕著上眼皮,語氣有些沉著起來:“老道,不知不覺,我已當你是很好的朋友。”
他這言外之意,是指他與方無同行這一路以來的關係,不必一定要建立在有事相協這一目的上。既是存了挽留之意,也是有些怪責方無說走就走的決絕,還要牽起了這麼個聽來有些冷冽的理由。
方無聽出了岑遲語氣裏的惱意,心裏卻升起一絲溫暖。
岑遲說的這句話,何嚐不是他也想說的?隻是他過慣了在山川廣野間散漫穿行的生活,雖然於修道之事上至今並無明顯的成果,但對於心境的修煉,卻明顯比岑遲清寡許多。對友人的留念之情並未在心中盤踞太久,就被他操控情緒的意誌力所摁壓。
“我不會立即就走,至少最近這幾天,你的傷勢捱得最艱難的時候,我會留下來照看你。”方無說話時雙目清亮,神色閑定,不顯雜念,顯然去意已決,“你可知我有多久沒有手染人血?我亦早把你當作朋友……隻是這幾天我不會再給你那種藥丸了,因為我實在不想手染朋友的鮮血。”
“嗬……”岑遲抬起眼皮,看向方無,本來想笑一笑,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臉已經麻木了,之前還有些亂象狂跳的心口驟然變得空蕩蕩。
下一刻,他便失去了隻覺,靠在床頭的傷身晃了晃,歪斜下去。
方無早在發覺岑遲臉頰上那兩團異樣紅暈開始褪去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這一幕。他及時的搶前一步,架住了岑遲已然失去神智控製的雙肩,然後慢慢挪著他的身子平躺下去。
紅色小藥丸的藥力支撐不了多久,這種藥的作用本來是催使人體潛力,並無什麼治療的良性作用,對人體的害處大過益處,一旦藥力散了,便很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類同假死的副作用。
之前方無是隱約意識到,岑遲一定要去這藥丸的目的,大抵是為了保持頭腦清醒,以便仔細將房間內高潛屍體的消抹工作做得不留痕跡,外加上方無自己著實不擅於此道,所以也就沒有阻止岑遲並不說明的要求。
但岑遲這樣近乎賭命的要求,方無著實不敢再放鬆精神給予第二次了。
看見剛才倚在床頭還好好說著話的岑遲這會兒竟毫無前兆就陷入昏迷,剛到不久,還未來得及了解此前這間屋子裏詳細發生了什麼事的沈涇著實吃了一驚。
不過,不等他主動開口問及,方無已然徐徐開口解釋了幾句,平複了他心中的疑惑。
沈涇不再多言,繼續忙碌手頭上的事。方無扶著已經失去知覺的岑遲平躺下之後,又伸指搭其腕脈叩診片刻,眉頭一陣深鎖,直到診脈完畢才鬆緩。
輕輕歎了一口氣,方無將叩診的那隻手塞回棉被裏,轉過臉來,就見蹲在地上的沈涇已經拔下了死去高潛身上的衣服,此刻正拿一隻竹尺量那衣服袖擺的長度。
方無臉上遲疑神情一閃而過,當即將疑惑問出口:“你這是作何用意?”
沈涇算是方無的半個同門,此次前來更是義氣相幫,並且今後還可能會因今日之事麵臨一些危險。念及於此,方無幾乎本能的選擇與他坦誠相待,心有所想,便都說出來。
沈涇對於自己手頭上正在操作著的活計非常熟悉以及熟練,乍然聽見方無的疑惑聲,他心裏不禁有些詫異,差點就要反問一句:你真的看不明白麼?
但這話才溜到嘴邊,又被他吞回肚裏。忽然回過神來的他隻在心裏輕歎一聲:這種自己無比熟練了的事情,對於行道旁落者而言,還真是有些看不明白,這就如方無一生醉心其中的所謂修道龜息之術,擱到自己頭上,亦是無法領悟。
“要抹去自己的習慣,扮演別的人,便要足夠用心學習此人的一切,包括他的衣、褲、鞋之類尺寸,以及他是不是左撇子,飲食口味如何,沐浴時慣用什麼皂膏……許許多多的瑣碎事物,都得掌握。”沈涇簡單概述了一下,短暫頓聲,就調轉話頭又道:“我先觀察記錄可以眼見的這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模仿的內容,要等岑兄精神好些時,再行問詢。”
沈涇的解釋雖然簡潔,但話語間條理分明,沒有半個含糊用詞,連方無這個外道人也聽得眼現一絲讚許神采。
但當方無眼見沈涇將地上那具屍體扒得一絲不掛的時候,他又禁不住挑了挑眉,忽然思及一事,立時開口問道:“這具屍體,你打算如何處理?”
沈涇不假思索地道:“若要處理得不留一絲痕跡,在這家客棧裏能掩人耳目的方式,便隻有‘化屍散’一途。”
化屍散,這名字取得多直白。就連方無這個外道人隻需聽一遍,大約就能了解到,沈涇話裏言及的散劑是什麼物質。有一瞬間,他很想問一問,北籬學派十九代籬子開辟的學術分支,到底修向何途?
譬如廖世身為北籬十七代籬子所傳弟子,但十七代籬子經過接近五代傳人的學術轉化,現今表現出來的本領歸入藥學,很難使外人將其與北籬學派再聯係到一起。而自己身為北籬十八代籬子所傳旁係,輾轉四代弟子學術交流至如今,竟歸入無為修道境。
至於眼前這位名叫沈涇的青年,看樣子他有些仵作的本領,但不概全;他還有些施藥之技,但明顯有所偏頗。除此之外,他應該還擅長易容仿聲,否則蕭曠不會挑中他來幫忙。隻是綜合這些觀察所得,這個青年人學自何家,自自然然就模糊起來。
“沈涇……”方無遲疑著開口,本來在心裏準備好了的幾句話,這會兒將要說出口時,意義又莫名的模糊起來。
沈涇聽出方無語氣裏的異樣,他停下手中活計,抬頭看向方無,並沒有主動問詢,隻是用一種專心的態度等待著。
“今後就要有勞你取代高潛在岑遲身邊的位置,如若你們回京,這將是一個具有危險考驗的任務。”方無摸著稀疏胡須,語氣仍帶著躊躇地慢慢說道,“等岑遲的傷勢穩定下來,你要多向他問詢高潛平時的生活習慣細節。高潛為人的狠勁雖有,但極少外露,這似乎與你的性格有著較大出入,也是模仿一個人最難的要素之一吧!高潛已經死了,關於對他的印象記憶,也容易快速在知曉者心裏淡化,你要抓緊時間啊。”
沈涇聽了方無這一席話,目色微動,似乎有話待說,但最終他卻又什麼都沒說,隻是站起身來向方無揖手致謝。
窗外忽然響起雨滴拍地的聲響,沒有風雷前兆,來得這般突然。沈涇視線偏移,走向牆邊,將內嵌式的窗板向一旁推開一條縫,目光穿過,遠遠投出。
北地多驟風沙暴天氣,所以南方推式、舉式兩類窗戶在這兒的建築中並不適用,沒準哪天一陣風來,直接將窗板掀飛出去。北地的建築也偏重依賴土石結構,不講究什麼雕欄雅致,但求穩固,而這種內嵌式的窗體除了結實,對聲音的隔絕效果也是頗佳。
窗戶隻是開了一條縫,這隔音能力便被打破,窗外已經是雨聲轟隆。小小的雨滴聚集了萬兆數量拍在地上,本來輕緩可以忽略的聲音頓時就似有了一種勁力,衝擊著人的耳鼓,驟然聽來使人有些胸悶。
方無輕輕舒了口氣,緊接著他就聽沈涇望著窗外的雨線緩緩說道:“這場雨來得巧,也來得好。”
世上有兩種事物長於毀滅痕跡,除了火,再就是水。
方無知道沈涇讚雨的真正用意,對此他沒有多說什麼,此刻他倒是有些擔心靜臥床上的岑遲。
窗外的雨聲驟然穿過窗縫傳進來時,不知應該用熟睡還是昏迷來形容的岑遲,漸漸又鎖緊了眉頭。
而此刻也隻有他自己知道,因為現實世界裏的雨聲為誘因,本來昏睡中的他精神世界一片沉黯,此刻眼前卻又依稀出現了那條雨中山路。
這本來是他最怕再見的場景。
——哪怕他隱約能意識到,眼前所見隻是夢境。
在正常的情況下,人隻有睡夠了才會做夢。除此之外,便是在精神飽受刺激之後,才會夜不能寐,噩夢連連。像岑遲這樣擺脫不掉相距二十多年舊噩的情況,還是跟他此時身體情況差極有關。
他本來已經能很好的收藏起那段記憶,但當他的精神意誌被虛弱的身體拖累,這些一直隻是被壓製、但並未真正遺忘的記憶,便都在不知不覺間湧上心頭。
這些會給心神帶來重壓的記憶,就如人儲藏在身體裏的疲憊,會在身體處於頹勢時變得深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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