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杉眼裏極快的閃過一絲明亮,但很快又黯然下去,他隻是連連歎氣說道:“哪還敢有下次啊!大師兄,你總是這樣,等到事情過了才出聲提點。”
“是麼?我記得以前這些話我也對你說過。”
“根本不記得。”
“說沒說是我的事,記不記得卻是你的事,也許你需要吃些苦才能記得牢。這卻不是天賦異常可以解救得了的,而是你的精神懈怠所致,是不好的習慣。”
“你……”
……
……
回到草廬,林杉聽從了大師兄的建議,坦然向師父承認了錯誤,但卻絲毫沒有因為誠實而減輕懲罰,結果挨了二十板子,屁股上的皮肉傷一直臥床休養了半個月才痊愈。
沒有了林杉的幫助,岑遲才真正體會到,每天課業中的拎水和拾柴這兩樣活兒是多麼繁重,比讀書寫字繁重了不止三倍。
不過,因為要照顧林杉的原因,大師兄卻留在了草廬,一直待了半個月,這是往昔很難得見的事情。
因為這一個月的相處,岑遲終於習慣了稱呼蕭曠為大師兄,但在對二師兄林杉的稱呼上,他卻改不了口,仍舊一聲“師哥”習慣性就喊出來。對此,蕭曠先是試圖糾正了幾天,見沒有效果,漸漸也就放鬆了。
另外,岑遲還有機會全麵了解了二師兄長掛在嘴邊的,五項全能大師兄“能”的是哪五項。
在這五項本領裏,岑遲體會得最深切的是大師兄的廚藝,而最震驚的則是大師兄的武藝。他終於相信,一個人可以把武功練到能徒手打死一頭野豬,所以那天躲雨的野豬窩洞再也不敢有野豬留步,真是被大師兄的手段給驚嚇到了。
而他雖然記憶力驚人,但恐怕永遠無法在武功修為上趕上大師兄的水準。
岑遲意識到,大師兄具備的天賦異秉在於對武道的領會,而這種天賜的物質,自己無法超越。
大師兄對此卻隻是淡淡一笑,隻說:“智者理天下,而戰亂始終不如和平長運,所以在將來,腦子好用的人仍然比武功高強的人前途廣闊一些。”
岑遲影影綽綽聽出了大師兄話裏的某層含義,當即不認同地反駁:“大師兄,你也不笨啊!你知道的我都不知道……”
大師兄蕭曠便輕輕撫了撫岑遲頭上結著的孩童衝天辮,微笑說道:“師兄比你年長一個倍數,這些學識隻是時間的積累,等你長到我這般大,必定比我優秀得多……你這小腦瓜子,也不知道能記憶的極限會到哪裏呢?”
岑遲仰頭問道:“什麼叫‘記憶的極限’?”
蕭曠遲疑著道:“這個師兄無法解答,但你長大以後,自然會知曉,因為這個答案隻屬於你自己。”
……
……
除了全麵了解大師兄的為人,在這半個月的頻繁交集中,岑遲與蕭曠的相處方式,便類同於一問一答,並且還不斷重複著這種模式。
借以這種方式,岑遲從蕭曠這裏獲知了更多有些旁門左道的知識。之所以謂之旁門,乃是因為岑遲扯著互助探討學究的大旗,問的卻都是師父教授學問之外的疑惑。
好在大師兄明顯比二師兄耐心足,並且一如既往的親善,麵對隻有六歲的小師弟常問到的一些稀奇古怪問題,他從未煩躁發火。
隻是相比二師兄,岑遲很快又發現,大師兄其實也有個令自己鬱極撓頭的缺憾,那就是他在回答問題的時候雖然表情認真,卻常常說到一些自己聽不懂的字句。並且,這種不懂是越探究越迷糊,根本無言以繼,於是很多問題探究到最後,都不知道是怎麼結束的。
例如在二師兄林杉被罰挨打後的第五天,大師兄蕭曠做好午飯端進草屋,與兩個師弟一起吃,岑遲忽然想到五天前從野豬洞回來的路上,大師兄說過的一個詞,他一直沒能琢磨明白,當即就發揚了求學勤問的精神。
岑遲知道,當自己提出問題之後,大師兄必定會回應極為耐心細致的講解,篇幅之長,饒是自己記憶力強悍,也容易繞暈腦筋。所以他在提問之前,就先在頭腦裏捋了一遍思路,再才徐徐問道:“大師兄,你那天說,‘擁有天賦異稟,並不是值得自己洋洋得意的事’,請問什麼叫‘得意’?”
“最常用的意思,就是自滿驕傲,但在個別少數語境裏,還可以拆分理解,譬如‘領會意義’‘達成意向’也可作得意之辭。”大師兄蕭曠果然一如既往的發揚了他的耐心品質,“小師弟,理解字詞需要應襯所行話意,你能把我說過的話挑出來作為詞例,這一點很好……”
“夠了。”桌旁的少年林杉聽不下去了,敲著桌子道:“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天才,這就是驕傲;覺得自己不需要再進學了,永遠都是天下第一的天才,這就是自滿;兩個合到一起,就是得意,說得就是你……”林杉眉頭一挑,盯向岑遲:“……小師弟。”
因為在五天前被師父責罰,少年林杉忍痛承受了二十板子,屁股上被打脫了一層皮,這幾天臥床便隻能趴著,吃飯時得跪在蒲團上,頗為難受。
而令他最難受的還是耳朵不得清淨,這個小師弟,腦子裏藏著成百上千種問題,他似乎是把他見過的疑問都記在腦子裏了。偏偏大師兄好耐心,憐弱小,有問必答,還過於仔細繁瑣,聽得林杉耳鼓快生繭子,偏偏因為身上有傷,避開不得。
趴在床上休養時,他還可以扯幾本書看看,全心投入到書冊學識中,自然能隔絕一部分耳旁的“噪音”。但在這吃飯的時候,卻是沒法再這麼做了。被強迫著受噪,少年心性的林杉也有些惱了。
岑遲被二師兄的突然出聲嚇得一哆嗦,反而並未怎麼聽清剛才的那番話。
一旁的大師兄蕭曠不以為意,但也中斷了本來準備講給岑遲聽的長篇大論,隻是淡淡提醒道:“林師弟,講話時不要敲桌子,注意斯文,若師父看見你這個樣子,下一個被敲的會是你的頭。”
聽到大師兄話裏提及師父尊稱,桌旁兩個師弟一齊噤聲。一個是想到了幾天前挨板子時的疼痛,另一個則是想起幾天前看師兄挨板子時自己心裏的難過。
……
……
吃完飯,蕭曠先扶林杉回床上趴著。岑遲則跳下椅子,沿著桌邊收筷子。才滿六歲的他,即便挺直了背,肩膀也才剛與桌子齊高,桌上的碗是夠不著了。
盡管這點小忙幫得無甚意義,但當蕭曠回過頭來收碗時,還是衝站在桌邊個子矮矮的岑遲含笑道了聲謝。
岑遲望著大師兄臉上的微笑,心頭盤踞了許久的一個念頭終於摁不住地蹦出口:“大師兄,為什麼你不和我們一起住呢?”
蕭曠沒有立即回答,隻是反問了一句:“你跟林師兄住在一起,不也很好麼?”
時年六歲的岑遲孩子心性立即被引燃,一口氣數落了二師兄好幾條“罪狀”。直到旁邊趴在床上看書的那位冷哼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連忙閉嘴。但過不得多久,他又懦懦地低聲說道:“其實……也不是因為這個……”
年幼的他,那時候還無法準確表達自己心裏的想法。
那種對強者依賴的感覺,是人之本性,但人們往往是先感受到,再才能琢磨著用言語描述。
大師兄武藝高強,能徒手擊斃山豬野狼;大師兄博學,至少在岑遲看來,是能做到有問必答的;大師兄……他做飯還特別好吃……即便五項全能的大師兄去掉另外兩項本事,隻保留這三項,也已足夠令六歲的岑遲依賴以及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恨不能天天黏在他身邊,也是孩子心性之一。
但這卻是不利於他成長的因素,如果他身邊一直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有悖北籬學派收錄他的用意。
蕭曠沒有再問什麼,隻在沉默了片刻後徐徐說道:“因為我所學的,與你們不一樣。”
多年以後,岑遲和林杉記起他說的這句話,都已知道,這個答複並不準確,但也不算全錯。
蕭曠主修武道,輔修棋藝。自武道上比較,林杉能與蕭曠五十七招打成平手,但卻絕對勝不了,棋藝更是差得遠了;而自棋藝上比較,岑遲能與蕭曠五局四平手,再難進一步,武道上蕭曠則能一掌將岑遲掀翻至三丈之外……
然而,武道和棋藝,其實都不是北籬學派主傳的學識。北籬老人之所以隻授大弟子兩項偏門學識,除了因為大弟子天賦受限,還有一個不可言說的理由,這注定了大弟子無論如何全能,終將無資格成為北籬學派下一代接替人。
所以北籬大弟子蕭曠身擁的幾項令岑遲無比佩服崇拜的本領,實際上都不能助長其進步。
但也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斷絕了偏學大弟子和兩位主學弟子的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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