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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劍雖然是他們三人的師傅,但對於每一份由宗門發出的生意單子,他也隻有遵從的資格,絕對無法做出修改的舉措。
此次入京要完成的這單生意既然是經過宗門深思熟慮過後得出的決議,故而在此事中擔當紐帶作用的伏劍是在事先瞞了他們一些資料,但他們仍相信宗門的估算與判斷,應該不會輕易讓他們去做完成不了的事情。
兩個年輕人都在腦海裏快速分析著這些前塵舊事與今天京都之行之間的關聯,嚐試著在任務計劃還未啟動之前,再檢查一遍可能存在的漏洞。畢竟此次目標人物過於強大,也許失手之時就是他們覆沒塵埃之期。
但他們到了這時候還不曾心生放棄的念頭。宗門立派近百年,還從未做過失敗計劃,這種經驗的累積與某項評估權威的壘立,皆是宗門弟子不會向上質疑的信任來源。
而看著兩個同伴沉默不再言語,隻是臉上表情有些起伏不定,此刻也已完全記起三年前海邊之事詳盡的淩厲隱約明白了些什麼。三年前的他們也對他流露過這種神情,驚怖之中隱約有著一絲疏離意味,仿佛他們看到了一隻怪物。
淩厲的眼底有一抹戚色掠過,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慢開口說道:“前幾日,你們都還在外郡,所以不知道京內發生的事。事實上就連都城裏的居民也還不知道,幾天前那座環繞了一樹樹盛開杏花的漆黑圍城內,有多少人被關在裏頭,在那一夜流幹了血。”
聽了他的這番敘說,孫謹與烏啟南這兩個年輕人臉上隻流露出更為困惑的表情。倒是沉默了許久的折劍聞言忽然開口道:“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前幾天傅師姐來清風館探望,我覺得她的情緒、她說的話,都變得奇怪了許多,所以……”淩厲猶豫了一下,“所以我看了她的單子,並依照單子上的時間地點指示,尾隨她潛入了那座圍城。”
待他說出這件事,屋內不止是孫謹、烏啟南這兩人目露驚容,就連折劍也禁不住蹙起眉頭。
“你們且聽我把後麵的事情說完。”見兩個同伴的神情明顯是有話要說,淩厲卻先人一步截了一句,然後接著上頭的話徐徐又道:“那夜死在那座圍城裏的殺手,至少該有三百之眾,而在這三百餘條亡魂中,至少又有二十多人是遭到他…也就是你們這次任務目標人物的截殺。他不單是自己練就了一身很強的武功,那些屬從於他的侍從,與我們比較起來也弱不了許多。”
淩厲的這幾句概述說得並不算仔細,但能尖銳地抓住那夜數百人參與的截殺事件的幾個關鍵點。
親自跳進圍殺漩渦中來的目標人物,在數百殺手前赴後繼的刺殺步伐中來往,不但沒有受傷,反而能擊殺二十多名殺手的皇帝,將這數百條亡魂一絲未泄地關在那座城闈裏的羽林軍……這些不太能接合連貫的畫麵漸漸浮現於腦海中,卻能令孫謹、烏啟南二人明顯感覺到那夜狼牙圍城上空的空氣裏,透著一股多麼濃烈的腥氣。
“三年前所見的那一眼,印象本來有些淺淡了,但前幾天的那個夜晚,我看著那個人儼然變成一個更強悍的人屠,所以我當然不會繼續淡忘他的樣子。”似乎是因為憶起那天晚上險中求生的緊張情緒,淩厲在話說到這裏時,本來就有些不太平穩的呼吸節奏忽然變得急促了些,“我不知道,如果那個夜晚我沒有跟去,傅師姐之後能不能回來。但事至如今,我想我這麼做雖然違逆了宗門規定,但至少不會讓我自己覺得遺憾心悲。”
孫謹與烏啟南沒有說話,但他們的眼神明顯變得複雜起來。
但折劍聽淩厲將那夜發生在狼牙圍城內的事講至這一步,他的神情看上去依然很平靜,並且還慢慢開口問了一句:“如果那座城闈的防備準備真得做到滴水不漏,那麼後來你與傅玉華是怎麼離開那裏的?”
一向給宗門年輕弟子以溫和印象的他,此刻並不關心淩厲與他的師姐在那樣凶險四處的圍城裏有沒有受到重創,而是急於知悉他們成功逃離的辦法,折劍這個時候說這句話,不僅語調平穩,話意中更是透露著一絲漠然。
淩厲覺著折劍是在隱隱責怪他違逆了宗門規定,說話的語氣才會冷漠下來一些,所以對於折劍的這點異處,他並未多想什麼,繼續開口如實回答:“這也是我想告訴你們、並希望你們記住的事情。在他的身邊,除了他那個結義的兄弟武功十分強大,幾乎測不出深淺,其實他的身邊,還有第二個高手,卻是一個僧人。”
“僧人?”孫謹與烏啟南失聲重複了這兩個字,同時他們的頭腦也迅速轉動起來,並且很快就想到了同一個方向,又齊聲說道:“難道是南城竹林小廟裏頭的人?”
“我不知道。”淩厲搖了一下頭,然後慢慢垂下目光,“那夜,我與傅師姐見前門是走不成了,那兒已經殺成一團,所以我們就準備以進為退,先藏匿進重重宮闈,等事態平息了些,趁那些軍士殺了一夜也有些鬆懈了,再想辦法混出去。於是我們就繞去了後宮東麵,卻沒想到在那兒碰到了那個僧人。”
“或也正因為他是佛門中人,雖然看見了我和傅師姐,卻沒有追下殺手。但我看見了他向那些殺手使用的還擊招式,很明顯,我在他手下可能走不過十招。”
孫謹這時忽然說道:“那是因為你毒傷未愈,精神與體力都打了折扣,如果是在你的體力全盛時期,難道還連十招都抵不過?”
“這個‘十招難過’不是用我當時的身體狀況作比的,那夜與他交手的一眾黑衣殺手們,大多隻需他一拳一掌的速度,便被擊得或退或飛出去……”淩厲沉吟了一小會兒,慢慢抬起目光來,從眼前這兩個一起生活了十餘年的年輕人臉龐上掃過,“總之,如果這個僧人還在京都,那麼即便他的那個結拜兄弟暫時離開此處,你們恐怕也難以得手。”
他話中提的這個“他”,就是南昭當今天子,王熾。
“他”的結拜兄弟,即是京都守備軍大統領,一手節製管理著京都由內至外的軍武力量。而在所有潛在對京都秩序造成不安定影響的人眼中,特別是那類設想直接刺殺君主從而更改天下主宰的人眼裏,他更刺眼的一個身份,就是他在武道上獲得的恐怖實力。
所以當朝皇帝但凡出席大型場合,還是會將這個已經擔任繁重城衛工作的大統領像一個跟班小侍從一樣的帶在身邊,二人距離不超三步。
這既是王熾對厲蓋的信任,也是給任何宵小之輩以警醒。
曾經有人試過,遠距離向王熾投射弩箭,卻見那支流矢一般的利箭停在了離王熾胸口還有一根手指的距離,然後就像突然被十幾把小刀一起簇擁而來削皮了一般,變成片片如枯葉似的木屑,灑落王熾的金鱗靴頭。
這還算是刺殺王熾的數多次行動中比較成功的一例,卻沒能達成最終目地。
為了積攢這一次比較成功的行動所需要的經驗,不知有多少刺殺者,被那位大統領訓練出的部下從高樓頂、從曲折的巷道中、乃至從黑臭的陰溝裏揪出,在混雜著鐵鏽腥味和屎尿臭味的刑房受盡拷問,最後耗盡體能致死。
而這唯一一次最接近目標人物的襲擊結果,卻幾乎斷絕了所有人在意外刺殺這一途徑上懷抱的希望。
因而踏上這一道路的人裏頭,如今已經有大部分人選擇另一條路徑,這條路徑似乎比意外刺殺一途更為直接快捷,但同時它也是一根獨木橋,是那個貴冕者以其強大到令人禁不住質疑的自信心構築成的獨木橋,這個在有人走過時會不停震顫的橋梁是那個人設下的陷阱。
有些人偶爾也會想到,那座在靜謐夜色中漆黑一片,同時又仿佛向著點點星光映襯的天際咧唇露出一排利齒的狼牙圍城,那就是一個吞噬侵入者的立鼎。
在那個貴冕者的掌控下,隻要他起了做的念頭,那樽沉重的鼎就會變成頑童手中的篾盤,等那求食的雀兒落進了篾盤下的陰影裏,頑童就會拉下手中那根長長的無影的線,線的一端係著一根支撐那篾盤“張嘴”的木棒。
用輕蔑的語調來描述王熾的這種行為,那似乎就有些貪玩孩子的影子,總之是沒有什麼當權者的行事章法的。而如果客觀去講,王熾這是拿自己做餌,並且他相信,自己這個餌永遠不會被他故意放進來的那些人吞掉。
隻有他的城會吞噬別的人,他相信他的朋友們、部下們。
他做這種事,已經不是一兩次了,而盡管他這麼做的動機和目的已經很清楚了,卻還是有不少的人願意朝那個獨木橋上狂奔衝刺,因為最好的機會仿佛就在這最危險的途徑前頭。
王熾自信自己不會落入此類宵小之輩手中,故而在隔幾年的某個日子就會故意站在某個地方作靶子狀,可那些行刺者裏頭也有人堅定的認為,他這就是在找死。對於行刺者而言,成功隻有一次,卻要為這一次付出許多死亡。而對於王熾而言,他也隻可能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