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7)、一頭霧水(3 / 3)

將攤放在衣櫥裏一角的一撮碎銀子快速撫起,倉惶填進另一雙鞋子裏,連忙起身,背後一陣輕碎腳步聲便已經離得很近了。他來不及關上衣櫥,就裝裝樣子挑揀起裏頭的衣服來,被這緊張驚嚇的情緒一鬧,他麵朝衣櫥的臉龐上,那兩抹被酒勁衝上來的紅暈也淡了許多,醉眼裏更是升起一絲疑惑:鞋不見了,這好像真是遭賊了,可是銀子還在,這又是怎麼回事?

男主人不及多想,就聽見已經走進內室的妻子開口問道:“你怎麼突然翻起衣櫥來了?真的丟什麼東西了?”

中年男主人連忙嘟囔了一聲:“什麼丟東西,剛才在席間灑了酒水到身上,我來找身衣裳換了。”

“唉呀呀,那你先隨便找身穿著便罷,別動這處櫃子裏的衣服。”婦人連忙又走近了些,絮叨著道,“為妻早就說過了,這櫃子裏放的都是綢緞織錦,隻有過節時才穿穿,莫要隨便弄壞了。過一邊去,讓為妻幫你找。”

作勢推開丈夫,將衣櫥關上,然後婦人移步一旁,打開了挨著衣櫥置放的一口木箱,伸手翻了翻,挑了件布衫出來,遞給丈夫,又道:“看時辰,你今天也不用去哪裏了,就先穿這件棉織的吧。”

換了一身幹爽衣服,出了內室,男主人就在廳中坐下。望著妻子拿著自己那件沾了酒沫的衣服去了井旁,正在打水,看來是準備立即將衣服洗了,男主人心裏不禁生出了一絲愧疚,暗自糾結起來。

辛勤操持家務,她也不容易,自己這麼做太小丈夫了……

要不要告訴她呢?

可告訴她的話,一定會被挨罵的吧?

不告訴她?

但家裏好像真的遭賊了,否則鞋子去哪裏了?

自己顯然不會做把銀子那麼敞亮放在衣櫥裏的事,太蠢了,會被直接發現的……

或許……她是不是早就發現了?

不、不……很可能還是遭賊了……

但要不要報官?可一旦報官,就等於她也知道了……

就在男主人輾轉糾結無結果時,打好水將衣服浸泡,自己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木盆旁的妻子望向坐在主屋廳中,也正發愣朝這邊看的夫家,對於剛才自己的吵嚷,她此刻心裏其實也有些悔。

自己總不能做到像那些名門閨秀般的輕聲細語,凡事似乎過於計較了些,這應該是丈夫一直在忍耐自己的地方吧?可是那些閨秀們,從小生活養尊處優,重一點的活兒都有丫鬟婆子伺候,哪像自己,打小父母就教導,凡事都要手得掌握,否則即便是你的東西也會有機會從間隙裏溜走。

嫁人之後,日子過得不溫不火,與丈夫之間的感情也是這般不冷不熱的維持,她其實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可她聽盡了街坊姑嬸之間的家常聊資,因而活到中年卻更加敏感,不敢鬆手。

猶豫片刻後,婦人才淡淡開口說道:“也許剛才是我太過驚乍,看時辰,應該是兒子下學回來過。”

男主人聞言,忽然想通一個問題,心下頓時放鬆一大截,暗暗又道:是啊,連我都知道私房錢要找個能遮掩的地兒藏,那賊子怎麼可能見著銀子不拿?天下哪有那麼蠢的賊!至於鞋子去哪裏了……應該還是午前走時,娘子催得緊了,被我換鞋子時急匆匆隨手丟去哪裏了吧……

男主人剛想到這一處,妻子的聲音再次傳來,嗓音突然拔高許多,又嚇了他一跳。

“兒子的壞習慣又犯了,野得跟猴似的,晾衣繩上的髒手肯定是他抓的,還喝大缸裏的涼水!從廚房到外頭一路弄得到處是水,不是告訴他,下學回來要喝水就去廳堂桌上的茶壺裏倒嗎?茶壺裏的水那是燒過的,水井裏的涼水喝多了要肚子疼的!這壞習慣什麼時候才能改?嘴皮子都嚼破了,還是那般……我看說不行還得打,過會兒等他回來,看我怎麼抽他。”

妻子反反複複地嚼話頭,中年男主人很想誠實地告訴她,其實自己跟兒子一樣,都聽膩了。

然而他經過片刻地揣度後,最終放棄了對妻子的某種忠誠,撫著有些悶疼的前額,隻在心裏暗叫一聲:我妻刁悍!你還有完沒完了?我才不會告訴你我背著你藏錢了,我才不會這麼蠢笨咧!

……

穿了別人的衣服,蹬了別人的鞋,還用了別人家裏的水,唯獨沒有拿人家小丈夫藏的私房錢,那是因為闖入那戶人家的不速之客對他自己需要和不需要的東西分得極清,拿得明白。

躍出院牆後的年輕人漆發白麵,目嵌星辰,紫帶紫衣,閑庭信步,實在難與一個晝行其盜的賊人相提並論,除了他那身重紫綢衫稍顯得老氣橫秋了些,若除去這些,其實他看上去更像一個經綸滿腹的讀書人。

身著紫衫的年輕讀書人步履輕快如風,很快就離開了那片小家居戶密集的民坊區,來到東城一片繁華的錦陽街區,儀態妥帖大方地走入一家名為“德逸樓”的酒莊。

在大堂櫃台口輕聲與那掌櫃的攀談了幾句後,年輕讀書人就從窄袖裏摸出一張重疊了三道印章的銀票,那掌櫃的仔細看過銀票後,明顯眼中一亮,臉上很快堆出熱忱的笑容,躬身自櫃台下方密集的小格子裏挑出一把鑰匙,恭敬地遞了出去。

跟著領路的跑堂夥計行至二樓,年輕讀書人忽然站住腳,喚那夥計停步,微挑眉梢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就又從緊窄的袖口內摸出一粒銀塊。跑堂夥計連連應聲,接過銀塊揣好,諂笑著“噔噔”下樓去了。

望著那跑堂夥計下樓去的背影完全沒入樓梯口,年輕讀書人眼中神情古怪了一瞬,然後他斂了臉上溫冷不辨的一絲笑意,轉過頭來,將這家豪華酒莊二樓走道兩旁的雅間門牌掃視幾眼,終於再次邁出步伐。

輕輕邁出兩步,隨後稍重些的三步,再後的兩步又輕下來……當年輕讀書人在走道中間向前邁至第七步時,他右手邊的一道門忽然開啟,一隻手自裏頭探出,將他拽了進去。

年輕人拿的是乙字二號房的房牌鑰匙,卻是進了丙字三號房。

在這間房內,坐著一個滿嘴綠豆糕沫兒的男子。男子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著了一身淡藍色棉布衣衫,一眼看去還算幹淨整齊,但隻要仔細再瞧一眼,一定不難發現他前襟口的大片濕汙,顯然是那正拎在手中往嘴裏灌的茶壺不慎澆的。

“折劍師叔,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年輕人大步向前,一把端過那男子手裏的茶壺,“今夕可非昨夕,我們可是帶著任務來這裏的。”

或許無人知曉,三年前在京城東大門外的海濱留下一行身影的四條人影,在三年後接近那天的日子裏,再次返回了京城。並且這一次他們是直接進入了內城,而非在海濱做片刻的逗留。

與三年前那次聚會京都一樣,折劍這一次擔任的工作,依然是等待與接應。但今天的他享受了與三年前那個狂風驟雨突降的日子裏截然不同的待遇,不用再坐在隨海浪搖擺的舊船上淋著雨吞咽苦酒,而是安坐在東城區裝潢可謂一流的“德逸樓”雅間,佐著甜而不膩的糕點,慢條斯理的飲下壺中沁人心脾的香茗溫湯。

梅花鏤雕的紫銅香爐中,在一簇從白炭上燃起的火絨灼烤下,金箔上用鬱金香花瓣熬煉成的香膏緩慢融化,絲絲縷縷淡不可見的煙氣飄出香爐,散開在德逸樓丙字三號雅間內。身處此境,似乎不需要再以酒助興,馨香的感受催得人心神飄渺,疏離了現實,教人直欲就此醉去。

久候此舍的折劍一時沒忍住,將桌上那碟無味坊製作的豆糕一口氣吞了半壁山巒,又覺口渴,隨即直接拎起手邊白玉細瓷的茶壺,將弧線優美的壺口兒對準自己那胡茬青蔥的嘴,咕咚咕咚又是一同猛灌。

配著名品豆糕一起送上樓來的茗茶當然也不會差去哪裏,清新微甘的滋味讓折劍心裏忽然生出一種想法:宗門這一次派人入京要辦的事情,倘若真的辦成了,是否就意味著,這些美好的事物很快也會逃不過一場由改朝換代而掀起的浩劫,被毫無回旋餘地的清洗掉?

然而他沒有太多的時間用於思考這個對他而言可能不具有太大意義的問題,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有些熟悉的腳步聲,踏著他更為熟悉的拍子走來,所以他很快揮散腦海裏的一切雜念,凝神傾聽起來。

在數息默數之後,他便無比熟練地摸準時間打開了房門,將正好也走到門口的那個年輕人拉進屋來,再身形稍側,以拎著茶壺的那隻手的肘部將門推上。

這一套動作看起來非常簡單隨意,其實卻是凝練了不少經驗,假設剛才與那年輕人一起走來的還有別人,恐怕即便他人能看見這門開後室內的陳設,卻是看不見開門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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