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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可以醉得很快。”阮洛微微一笑,眼眸中已經起了一層霧氣,果然醉得很快。
楊陳歎了口氣,說道:“你現在應該更愛惜自己的身體,葉大小姐如果問起來,我怎麼向她解釋?她一定要怪,是我灌醉你的。”
“抱歉,酒勁已經上頭,來不及思慮周全了。諾諾如果朝你撒氣,回頭你再罵我一頓好了。”阮洛說著話的同時,肩膀開始輕晃,已經有些坐不住了。他單手撐著額頭,用力的閉了閉眼睛,頓聲片刻後又說道:“待會兒諾諾醒了,讓她到我的房間來,總之不要離我太遠……以及……若是大將軍府或國府的詔令遞來了,替我辭掉……”
強打精神說完這幾句話,阮洛再也撐不過那一大碗烈酒的猛勁,脖子垂軟下去。
楊陳眼疾手快,已起身衝過來,扶住了阮洛的肩膀。
看著醉得不省人事的阮洛,楊陳隔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阮洛如此的不善待自己,隻是為了避開與梁國國府、以及大將軍府的糾纏。
與梁國的這兩大權力機構接觸是遲早的事情,隻是今天不行,今天阮洛的心境太容易起伏,需要時間冷靜下來。
雖說“一醉解千愁”實是自欺欺人,待酒醒之際,沒有解決的麻煩還得繼續麵對,可至少在醉倒的這一刻,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寧。
……
夕陽西下,夜色漸沉。
午前去了大將軍府的幾名錦衣金刀衛依舊不見返回雪鬆別院的蹤跡,倒是雪鬆別院裏又有幾名仆役被召去國府。類似於這種安排,楊陳早已見慣不怪。
毫無疑問,又是梁國國主要特別關心一下雪鬆別院的近況了。這些個謙恭的仆役,原本就是梁國國主安排在雪鬆別院裏的耳目,都是經過特別培養的諜子,實際頭銜怕不是奴仆那麼卑微。
隻是,直到臨近雪鬆別院熄燈歇息的時辰,也未見阮洛醉酒前說的那事兒。在此期間,隻有大將軍府派了幾個人過來,關切了幾句,無非就是要阮洛愛惜身體,又責難了楊陳幾句,便再未多說什麼,很快都回大將軍府去了。
楊陳猜想著,梁國國主顯然是通過那幾名仆役的回稟,知道了阮洛喝醉前說的那幾句話,便是有詔令也不急著在今天遞過來了。對比起來,大將軍府消息傳遞的靈活度明顯要滯澀許多。
憑楊陳的心智能力,也就能思慮到這一步了。不過,他所擔心的事情本就不多,今天沒見國府和大將軍府遞詔令來,免卻一番周旋,總體來說今天過得還算安穩。
盡管今天的半日安閑是因為麻煩事兒都堆到明天去了,可楊陳就是個心思簡單的人,不會過度的去瞻前顧後。楊陳年少時捱過很長一段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才養成的這種心態,他習慣了及時行樂,至於明天可能會遭遇的何種困難,今夜一覺睡到明早天明再說吧!
秉持著這樣的生活態度,楊陳眼看著雪鬆別院裏的燈火已全部熄滅,隻按慣例留了兩、三盞長明燈,便在臨睡前,拎著燈籠到阮洛的房間再探視一次。
倚著朦朧的燈光,見床上平臥的醉酒人依舊深沉睡著,鼻息輕微,楊陳也沒再多逗留,拎著燈籠輕輕退了出去。
返身關門之際,卻忽然聽見一聲輕喚。
“楊陳。”
楊陳微微一愣,視線穿過門縫,就見剛才還睡得死沉的人,此時已經坐了起來。
楊陳扣在門板上的手隻短暫滯了滯,旋即又朝反方向拉動,剛剛關上的房門又啟開半邊,他的身影沒入其內。
再次合上了房門,楊陳轉身有些詫異地道:“你早就醒了?”
“頭沉得狠,本也睡得不踏實。”阮洛用力揉了揉額頭,深深吸了口氣,便準備起身,不料一個趔趄又坐了回去。
扶著床柱呼出一口濁氣,阮洛皺著眉頭苦笑:“你的酒……勁頭太厲害。”
“現在知道厲害了?我真想說一句,你這是自己找罪受,頭痛得裂開也是活該。”楊陳說了一句氣話,不過,他倒不是真要與阮洛置氣,隻是不想看著阮洛折磨自己,抱怨的意思更多一些。
將手中的燈籠擱在桌上,楊陳走到床邊,取了掛在床頭的衣服披在阮洛肩上,然後又到桌邊倒了杯水,遞給阮洛。
阮洛接了茶杯喝了一大口,冷卻的茶水穿過被酒勁灼燒的腸胃,如煙火被澆滅,他頓時感覺精神清醒了許多。遞還了空杯,他輕聲問道:“那幾個金刀衛回來了麼?”
楊陳搖了搖頭。
阮洛沉默了一會兒,才再開口:“我總感覺事情有些不妙。”
他的聲音壓得極輕,楊陳知道他這是怕驚動了雪鬆別院裏值夜的耳目,但在他的話音落下後,楊陳又隱隱然聽出他的話裏有種自言自語的意味。
……
懷揣悠閑心情行走在寬而直的杏杉道上,從較為寧靜的一端開始,行走過遊人密集駐步的中段,再行至遊人又漸漸稀疏起來的另一端,石乙忽然心生一種感慨:腳下這條路就似人生,最豐富多彩的經曆大多聚集於中間,初生的懵懂以及垂暮時的蕭索就如人生的兩端,孤獨未必是苦,也可以是一種寧和的態度。
石乙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主要還是因為自己那近同被續借了一樣的命運。闖過那處人生斷點,命運似乎給了他一份厚禮,將一個人最珍貴的成熟時期延長了一段壽命,他在認清了這一點之後,有些興奮,又有些忐忑。
如果命運主神真的存在,是不是說明,自己這多出來的一段生命會在將來的某一天逃不過被突然回收的結局?
也許是一路見這頭頂花雲繁盛動人,才會讓石乙不自覺地思考起生命這個解意頗多的詞彙,可若真的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又會讓他陷入一種自相矛盾的迷茫之中,有些心懷忐忑。
心中有事,且正思及緊要處,石乙本就走得很緩慢的步履漸漸竟停了下來,然而他自己卻還不知道。直到他聽見前頭不遠處傳來莫葉的喚聲,他才忽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竟落後於莫葉那麼遠。
腳步加快跟了過去,他才走近莫葉,就見她臉露疑惑神情地慢慢說道:“記得三年前我初識你時,你就常常顯露你剛才的那種表情。”
石乙聞言微愣,略微思酌後順勢問道:“你覺得我剛才臉上那是一種什麼表情?”
莫葉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若有所思。”
不論是在三年前剛剛認識的那半個月時光裏,還是在最近這一個多月重聚的時光裏,莫葉都已經有很多次捕捉到石乙剛才的那種表情,熟悉得很,也是一直都有些好奇困擾石乙的問題究竟是什麼。
在脫口即出地回複石乙之後,莫葉才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來得突兀,立即轉言反問:“你這麼問我……難道你自己不知道你剛才怎麼了?”
“我可沒隨身帶銅鏡。”石乙微微一笑,敷衍了一句。
他不想與莫葉更進一步地討論這個問題,他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的困惑,想必即便他願意說,眼前這個十三歲的少女就算今後不會拿他當神經病看,估計也未必能聽得懂。
可他低估了莫葉此時的疑惑與好奇。
莫葉想問石乙這個問題已是猶豫了很久,今天得見石乙主動提及,她覺得時機合適,哪會輕易放過。石乙剛才敷衍她的那句話,被她誤以為是他會錯了意,於是她連忙又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
“我明白你想說什麼,謝謝。”石乙忽然出聲,接下了莫葉的話,同時又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可他這麼突然開口,總是突兀了些。
看著莫葉臉上還停留著詢問的意思,石乙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在沉吟片刻後又道:“我母親病逝後不久,我也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身體也恢複得很快,隻是自那時候開始,常常會在夜裏做同一個夢。這個夢就有些像是你前些日子跟我聊起過的那種,讓我禁不住心生一種錯覺,總覺得自己似乎還在夢中。”
石乙編造了一段話,但這種說法又不能全算是謊言。雖然在實際裏他沒有常做這種夢,但他此時言語裏描述的這種感受卻未作偽。
至今他也還仍有些質疑和不肯定,自己現在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在屬於自己的那份記憶裏,自己應該已經死了,腦袋被兩顆直徑一厘米的鉛彈釘成爛西瓜,死相極慘。而在屬於石乙這副身體的記憶裏,自己還活著,能感觸到活著的一切感受,還進一步學習了屬於這個時空的文字與文化。
然而沒有證據能證明穿梭時空這種活動的可能性,也沒有能夠徹底說服自己的倚證來解釋自己身處的這個空間不是夢。如果是夢,為何這般漫長無期?如果已是身處異時空,自己會不會在今後的某個時間點遭遇時空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