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兩個年輕人隨著所思問題變化而臉上神情也微有起伏的時候,他們就聽淩厲回答折劍:“與伏劍師叔無關,我是跟著孫謹來到這裏的。”
行蹤被一個同門捕捉到並一路跟蹤了這麼遠,雖然因為這個同門是自己的好朋友,所以後果並不太嚴重,可孫謹此時臉上神情依然變得有些不自然。這可是他第一次被人跟蹤,而且跟蹤他的,是狀態差到這般地步的淩厲。
注意到孫謹臉上的尷尬意味,淩厲也知道他這樣做,對於一貫被宗門強調要互相尊重幫助的同門師兄來說很不地道,但他在前幾天發現的一個問題、以及他現在如此糟糕的身體狀況,讓他必須改變一些對自家兄弟的行事方式。
“抱歉,孫謹。”淩厲不知道應該挑揀怎樣的話語才能讓孫謹相信,自己真的很抱歉,可他同時也已經感受得到,自己這一趟出來,憑今時他的體力,怕是捱不了幾個時辰,所以他隻能選擇將今天所有要說的話盡量精簡。
霧山中的蛇毒侵擾了他的身體已達半月,雖然得了蕭淙及時醫治,保住了一條命,但餘毒未絕,毒傷時常反複,也近乎是折了他一半生機。
能成功跟蹤孫謹到達這裏,主要是憑淩厲對共同生活練武十餘年的孫謹行為習慣上的熟悉。盡管有這一優勢所協,要跟蹤這樣一位高手而不被察覺,依然是非常消耗精神體力的。強提著一口氣追到德逸樓來,此刻的淩厲已經明顯感覺到自己心跳過速,卻又手腳寒涼如浸在冰雪裏,嘴唇也開始有些麻木。
其實不必他主動說,一旁的兩個年輕人也能從他的臉色中看出一絲不妙。
孫謹雖然在剛得知自己被淩厲跟蹤時心裏有些不快,但那點小情緒隻是一閃即過,並不留痕跡,他沒有真要記怪淩厲的意思。他反倒是在聽了淩厲的致歉後,情緒變得有些焦慮起來,略微遲疑後目色變得寒凜起來,說道:“那姓蕭的顯然是個庸醫,他要是耽誤了你的性命,我就是跋涉千裏也要把他揪出來宰了。”
聽出了孫謹說話的語氣裏隱有一種狠意,看來他說這話不像是在開玩笑,但他若真這樣做了,則很可能會因為違逆宗門某項規定而被執法堂長老拎到水牢裏去。淩厲真想勸他兩句,但最終他隻是無聲吐出一口氣,一個字也未多說。
再次一個深沉呼吸,將心悸的不適感抑忍下去一些,淩厲望著孫謹緩緩開口說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從哪裏開始跟上你的?”
孫謹還未從方才說話時的那種狠勁兒裏退出來,此時聽淩厲又提這事,便隨口應了一聲:“我若知道,哪能讓你得逞到此時,半路就會把你截下了。”
“你冷靜下來。”淩厲在說話時抬了一下手,大約是做了一個“止”的意思,接著又道:“我在餛飩館碰上你,其實也純屬湊巧。因為我先你一會兒進去,可能正是因為這一點,你才沒有發現已經在人堆裏穩坐的我。”
話說到這個地方,孫謹也已冷下來,而憑他的頭腦很容易便能感覺得到,淩厲的話並未說完。可與此同時,他又實在琢磨不透淩厲跟蹤他的真正目的,也不知道他接下來肯不肯直白點說,便旁敲了一句:“觀你現在這個樣子,也實在是與我所見的小淩差距太遠。”
淩厲沒有耗費精神去思考孫謹的話裏是不是存在歧義,隻是看著他又問道:“你不問我為什麼會在那裏?”
正常情況下,淩厲此時應該易容藏身於清風館內高臥養傷才對。一個多月前,他在下河郡郡守府做了一票買賣,雖然憑此為宗門賺取一筆巨額酬勞,但從那天開始,他就沒有徹底擺脫過某種勢力的追殺。
刺殺朝廷官員本來就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若牽扯到京都惹皇帝重視,派出朝中專查此事的一幫鷹犬到地方上來,事情便會變得有些棘手,說不定真會將整個宗門拉下水。
但下河郡郡守的個人影響力顯然在遇刺後屬於後者,朝廷那邊對於此事並無多大動靜。遞上去的奏報大抵隻是在禦書房桌案上走了一圈,很快派到刑部,朝廷下撥給慘亡的那位郡守老爺家人的撫恤金不薄,但事後的追查工作,刑部卻做的有些倉促,早早便結案了。
宗門也以為此事就此罷了,至於那股追殺淩厲的勢力,宗門最初並未重視,其實包括與淩厲來往得最近的孫謹與烏啟南在聽聞這件事後,也隻是一笑了之。作為宗門年輕一撥弟子裏頭的優秀者,淩厲本該很輕鬆就能切盡事後綴上的這點小尾巴,這在以往其他宗門弟子執行任務時,也是常會碰到的小狀況。
然而令宗門估不到的變故就此發生。在淩厲回宗門的路上連續斬殺數名追殺者後,他明顯感覺到追殺自己的人不僅沒有因為懼怕死亡而自動退去,反而新來者無論從武功還是計謀上,都要逾勝被自己斬殺的前者。嗅出事態不妙,淩厲終於向宗門發出求助信,但宗門的反應還是稍遲了些,在霧山與那蟲蛇女撞上,他差點就此喪命。
宗門也是從這一刻開始,真正將這件事重視起來,在事態還未真正查清之前,指引淩厲居入京都清風館。如果對淩厲的追殺不是官府的暗手操作,而是來自江湖武人,以京都目前內外守衛縝密如鐵板一塊的作風,淩厲藏身在這座都城內暫緩傷情,也是比較安全的。
在連帶一把菜刀入城都要經過無比麻煩的手續檢查的京都,若有誰要搜查某家商戶,如果沒有官憑,都是近乎不可能做到的事。而清風館因其特殊性質,坐落在行人環境較為封閉的街區,也適合淩厲隱藏身份靜待傷愈。
所以他會出現在京都哪個地方,應該確是與伏劍的安排無關,但轉念再琢磨這個事兒,又具有最明顯的一處古怪。淩厲的毒傷明顯有再次惡化的趨勢,他不安生的在清風館躺著修養,折騰到這兒來,臉上已現將死之人才會有的那種灰敗氣色,他真的不要命了?
“你想死嗎?”孫謹當即問道,說這話時他與淩厲四目相對,眼神中並不具有挑釁的意思,而是焦慮與擔憂交織在一起。
淩厲依然沒有在意孫謹的話,但也沒有挪開目光,而是在對方的注視下緊接著又問道:“你可知道方才餛飩館中,除了我,還有伏劍師叔和小師妹在場?”
“啊?”孫謹詫異了一聲,徹底愣住了。
如果伏劍真的將一身武藝以及他擅使的易容術全都發揮到極致,的確有能力瞞得過他教出來的弟子,自然也包括眼前這三個宗門年輕弟子中的佼佼者。
隻是,孫謹還有烏啟南都是伏劍信召入京的,那麼等大家都到了約定聚頭的地方,伏劍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的遮遮掩掩?
宗門弟子也不是沒有一定的自覺心,就算在大街上坦然碰到伏劍,孫謹也能明白不需要向師叔打招呼。但這一次在那家小餛飩館裏碰上,伏劍居然會遮掩得那麼緊密,若不是此時淩厲提了一句,孫謹還全然未覺。伏劍大體算是他們的師傅,這麼做未免謹慎得有些過分了。
但令孫謹以及屋內另外兩人覺得伏劍此為有些詭異的關鍵點,還在於淩厲將這個問題挑了出來,攤開在桌麵上,否則這一點質疑怕是早被等待在這處雅間內的幾個人忽略掉了。
孫謹已經愣神忘言,此時就聽一直在沉默的烏啟南問了一聲:“小淩,莫非你已經知道伏劍師叔這麼做的原因?”
視線一偏對上烏啟南那雙如有冰凝的眼瞳,確信在這雙眼睛裏找不到掩飾神色,淩厲語氣裏有些訝然地反問道:“連你也還不知道麼?”
“你不是也不知道麼?”折劍的聲音忽然傳來,與此同時,淩厲也感受到抓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略緊了緊,他側目看去,就看見了折劍走近他一步時微笑著的臉,“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既然你不參與我們幾人這次入京的任務,為什麼又要在今天特意趕來想從他們兩個身上詐取消息?”
折劍在看淩厲時,目光一如往常那樣溫和而平穩,淩厲望向他,臉上流露出更深沉的疑惑。如此對視了片刻後,淩厲才偏過頭去,看著孫謹與烏啟南二人,慢慢說道:“也罷,那就讓我說說自己的琢磨。如果我沒有估計錯,你們這次入京的目標就是……”
淩厲說到這句話的最後兩個字時,隻是動了動嘴形,並沒有發出聲音,於此同時,他攤開一隻手平掌向上做了一個托舉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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