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3)、活水有源頭(2 / 3)

溪心請侍衛長諒解他的急走之心,那侍衛長還真是可以諒解。畢竟溪心光潔可鑒的頭皮時刻提醒著在旁可見的人,他是一名僧人,即便不說慈恩廣施,這般殺戮已是大忌。

但看著溪心即將轉身離開,心情有些複雜,正有些走神的侍衛長忽然想起一事,連忙開口道:“大師不與陛下作別麼?”

此言一出,頓成一個提醒,分散站於周野的羽林衛齊齊又將目光集於溪心一身。即便他是一個遁入空門的僧人,他的武道造詣強得可怕,但有些基本的規矩,要守也還得守,何況他現在腳下踩的這寸土還是皇帝家門口。

而且如果他對今晚的事因為太過血腥而心生不悅,當著皇帝的麵也可以自己去說。今夜參與這場血洗活動的其他羽林軍部屬也很想知道,到底是陛下口諭在傳遞的過程中出現誤差,還是這素衣僧本就與陛下商議過的事出現分歧。

這僧人看起來似乎頗有些來頭,羽林軍全體上下今夜見識了他的武道實力之強,也都心生佩服敬仰。然而作為皇宮親衛,這支人數額定但個個都區別於普通兵卒身份的武衛也都有一些來自皇宮的傲氣。

隻是與眼前眾人對視一眼,溪心已大致知道場間氣氛微變的原因。

他曾經被軟禁於北雁王府,冷眼旁觀多少發生在王府的爭權密謀,怎會對皇家規矩陌生?

可如果不是他本性裏就不喜歡玩弄這一套,在北雁王府也看厭了這一套,又怎會千方百計必須跑,千裏迢迢跑回南昭卻匿身小廟做和尚,而不是回門派?

麵色平靜地微微一笑,溪心沒有多做解釋,也沒有說什麼禮敬之詞,隻是簡潔說了四個字:“陛下知道。”

今夜的事,本就是陛下一手策劃的。

所以我什麼時候可以走,他當然也是知道的。

素衣僧溪心端正平和的臉孔上表現出的溫和笑意並非他此時真正心情的寫照,可即便是為了隱藏身份行跡才做了十多年僧人,那也是青燈古佛相伴的十多年,總是會對心性習慣造成一定影響,使得他慣以平和情緒示人。

不過,無論是年少時在大荒山草廬跟著師父學藝,陪伴照顧著兩位師弟,還是弱冠年被師叔擄去北國王府,過了好幾年軟禁生活,在剃度為僧之前,他似乎本就是性情溫和的人。即便是在北國王府過的那最憋屈的幾年,也沒有促成他暴躁的脾氣。

但在今夜,他突然很想暴怒一回。

被人設計的滋味,他異常厭憎。

然而當他看了一眼身邊或遠或近站立的那些守衛皇宮安全的健壯漢子們,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活了這麼些年,似乎丟失了一種情緒。他禁不住想到,如果此時師門中、也是他此生最親近信任的那兩位師弟在身邊,他或許能找回那些情緒,但此刻他隻能麵對的是一群如此陌生的麵孔,竟莫名的讓他的憤怒找不著宣泄的出路。

今夜的事是皇帝陛下策劃的,這些羽林軍卒隻是執行君令,並且他們對命令的執行都做得非常好,應該得到褒獎。然而與此同時,素衣僧溪心也清晰地認識到,皇帝設了一個局,自己已然邁入。

但他不想如此。

所以他準備離開,必須盡早離開。

他的師叔為北國效力,他的一位師弟、很可能也是下任離子繼承者,雖然暫時還未獲得官階爵位,但已然做出很多為南昭這個建基不久的帝國效力之事,然而不論是北國南國,這兩個朝局大陣他不想入任何一個。

……

……

破曉的一縷光亮,如天神執利劍,撕裂黎明前籠罩天地的那一股濃墨夜景。光明驅散黑暗,有時看起來步步維艱,有時那種破與驅的力量又顯得那般迅捷不可擋。

雲破日出,東海極邊,初升朝陽的光線堅定筆直地踏海浪而來,最先照亮了帝京偏東那座屠戮了半個晚上的壁堡,然後以慢不足一分的速度,自東往西,照亮了整個帝京豐富多姿的輪廓,與過往千百年無異。

狼牙圍城內側街道與石台上,不論昨夜那場戰鬥拚殺者雙方秉持什麼意誌,都已被勝敗二字攤平,雖然在這過程裏出現了幾個小意外、小插曲,但不影響結局裏南昭皇庭一如往年那幾次參與此事的結局一般穩操勝券。

勝局既定,事啟之前的一應計劃當然不受影響的一次操作起來,今晨打掃皇宮的工作已經是南昭立國以來第五次臨時交給羽林軍卒,依然是分兩個步驟進行。

羽林軍武衛是不如宮裏那些宮女內侍們擅長以及喜歡做擦桌掃地的工作,隻不過今晨的清掃工作擦的是地上的血汙,清理的是一群不知來自何家何國的殺手的屍體,這樣的工作宮女內侍們做不來,硬要給他們做,恐怕也會惹來無盡麻煩。

不過,盡管羽林軍千餘武衛放下冷刃,執起枯笤,似乎在做不符合他們職務和能力的工作,然而像這類抹血移屍的工作,從其特別性質上看來,還真需要一群人發揮軍人的執行力和紀律性,才能在黎明前夕結束斬殺後,在破曉之前就也能結束“清掃”工作。

早在天色還未明朗之前,京都府城衛兵卒就被掉走一半,他們帶著平時有遇城中宅戶發生火情時才會動用的水車,以及清掃街道才會用到的垃圾車,人車數隊三百餘人進入狼牙圍城,參與清掃工作。

水車是一車白的進去,一車紅的出來。清洗地麵血汙用過的汙水直接被倒進城南那片傳言住著惡鬼的未名大湖,幽碧的湖水毫無懸念將透著血色的汙水吞噬,卻絲毫不改湖中那種詭異的本體水色。

本是用來運送生活渣滓的垃圾車今晨也用在了異途,車體內拖運的都是屍體,並且也未像處理生活垃圾那樣被運到城南那座堆得跟小山似的汙穢所在,而是在快要到達垃圾山時,行駛在以往走慣了的那條街上的車隊半途忽然轉入另外一條僻靜小巷,進入了建築風格沉穩威嚴、占地極寬闊的統領府。

一處平時似乎從不開啟,但卻修得頗為寬敞的院落,在運屍車到達的前一刻,終於打開院門。寬大的帆布搭起大棚,遮蔽了天上蔓延而來的那片光明的同時,也使棚下的燈火更為聚攏。屍體整齊的在大帆布棚下擺開,有身穿緊湊罩衣臉蒙口罩似乎是仵作的幾個青年人在屍體間來回行走檢查,似乎偶有發現,並依此發現對屍體進行了分揀。

黎明的黑暗被破曉光明盡數驅散替代之時,帝京各處民宅密集區域,已有不少人家的廚房頂煙囪開始冉冉升起柴煙。炊煙輕渺極淡,如晨起的人們還不太清醒的精神。也有婦人技陋,將灶內柴草鼓搗得一陣火起一陣火熄,煙囪裏的柴煙出得也是一陣有一陣無,想必這家人吃的早飯也將是一團生一團熟吧?

但這就是帝京的清晨,人類的生活。看似這乏味平淡的生活步調,卻又有著比律法更規範的步驟,很難改變。

是人都得吃飯,一天飽足三餐,然而今天有不少昨夜才到達南昭這座繁華皇城的遠道客人,隻一夜工夫,即失去了吃次日第一頓早飯的資格。一群外來強人,抵達一國之雄都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讓這個帝國的首腦人物吃不著次日的早飯,似乎是撒野找錯了地方,下場很淒慘。

當四周的民宅漸起和緩的炊煙時,統領府的上空也升起了煙霧。一管濃鬱大氣如潑墨急揮的黑煙,操著厚重力道的一筆直抒蒼穹,似要給這用光明鋪開的晴空一點顏色。

但這煙卻不是自大廚房那邊升起。兵器房這邊,爐膛裏的火正旺,爐上的融鐵大鍋卻被移走了。火旺溫高,卻是在空燒,不是融鐵房的工匠不知節省燃料,而是因為這由屍體燃燒出的火焰,總覺得似乎比炭塊差了點什麼勁兒。

煉鐵爐房裏,一名鑄劍學徒年輕微黑的臉龐上透著兩抹健康的紅暈,捧著湯碗的手卻在微微顫抖,但不是因為他看見了爐膛裏呈現焚燒狀態所以漸漸在扭曲的屍體而感到極端恐懼——事實上他的手捧在燙熱瓷碗邊沿穩如鐵砌,直到他看清門外緩步走進來的那個人,才開始有了失穩的跡象,跟爐子裏燒的那些東西毫無關係。

臉紅是因為爐房溫度太高,也是因為他的心情太激動,因為今晨是他入煉器房工作四年來,第二次見到了他的掛名師傅。

與上一次不同的是,鐵狂這一次是自行走出了那間禁足他十餘年的“黑屋子”,手裏也正捧著同樣一隻湯碗。他似乎恢複了以往正常狀態,不再像前幾天那樣目色遲滯漠然,仿佛瘋癲了一般的總是想著往牆上翻,往高處爬。

並且鑄劍學徒很快又意識到一個新的念頭:鐵狂能走出那間屋子,是不是意味著他與統領府代表的朝廷簽的那份賣身契已經到期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擺在鐵狂麵前的就會有兩條路:要麼自此離開統領府,重歸他以往那般自由逍遙的隱居生活;要麼就是恢複了相對於統領府而言的區域自由,他依然不能離開這座修築得威嚴龐大的帝國武力核心府院,但也不必像以前那樣隻能待在那間小黑屋裏頭,整日與一些形狀古怪,作用也未知的莫名其妙的小零件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