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2)、渾水遊蝦(3 / 3)

而到了這荒野大墳丘麵前,更詭異的事情接踵而來。看這墓葬的規模,小山似的,怕是得有帝塚的等級了,隻是此地的風水如此貧瘠,哪位皇帝死後願意葬在這裏?前朝十幾位皇帝的墓地,江砥雖然沒有幸運機會去開鑿,但地點所在早已不是秘密,全都安在中州故都,跟西陲這荒蕪沙地八竿子打不著的。

被人當槍使,是江砥在到達目的地後的第一感覺。心裏墊了這麼一重異心,他賣力幹活的勁頭頓時削了大半,如果這趟活兒還要押命去幹,那他心裏就更是一百個不情願了。因此,他剛才才會一再的分心在別的事情上。

這個覺悟,剛才他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跟老搭檔汪佑民透口信,便壓了下來。現在,莫葉問他這個問題,無異於間接揭露他心裏這個小九九。

什麼王公大墓,這話在莫葉這個外行人麵前抖開,她也能識出真假。如此一來,江砥財迷心竅的形象豈非更加高漲?這實在太掉臉麵了。而要江砥親口轉述岑遲的話,更是相當於直接揮巴掌抽自己臉。

編謊敷衍更是不成,莫葉隨時可以找她的師叔岑遲對證。

正當江砥感覺為難,思考著該找個怎樣合適的由頭敷衍過去時,他就聽不遠處傳來兩聲驚呼。

“啊!”

“喲!”

頭一聲嗓音尖細,充滿驚訝,後一聲則吃痛的意味更加明顯些。但是稍後的那一聲,聲音有些變了,仿佛是聲音盛在了一個容器裏,顯得有些沉悶。

莫葉像是被那突然而來的兩聲驚叫劃痛神經,霍然起身,但在她將要提步飛奔過去時,她又生生頓足,朝腳邊地上的水漏深深盯了一眼。注意到水漏槽子還有約摸一半的量,足夠延續不短的時間,她這才轉身向似乎是出事兒了的那邊跑去。

江砥也感覺到了一絲不妙,跟著也追了過去,但與此同時,他心裏竟還生出些幸災樂禍的念頭,好似有些“不聽我的勸、活該吃大虧”的意思。

“怎麼了?”剛跑了幾步的莫葉就看見沙丘一側,岑遲安安穩穩站在原地,她心裏先是略鬆一口氣。而隨著她的喚聲,接下來她就看見同樣安穩站於原地的二娃子和姚甲一齊睜大眼睛看著她,伸出一根手指直往腳下比劃,嘴唇張合數下,卻沒能說幾個連貫的字。

莫葉的腳步未停,在這瞬息之間,她又向前邁了幾步。

就在她快要跑到岑遲跟前時,她就看到原本側著身的岑遲慢慢轉過臉來,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吃驚表情,然後竟朝著她撲了過來。

咦?

莫葉心下微驚,眼見要被撞上,她這才生硬的止住腳步,緊接著就被岑遲按倒在地。

似乎是硌在小石子上了,莫葉頓感背後傳來一陣鈍痛,壓抑著悶哼一聲,然後她就看見近在咫尺的那張麵貌普通的臉龐,此時眉間卻擰起了極深的皺痕。

“師叔?”莫葉先是怔了怔,再才下意識地出聲喚道。

岑遲沒有什麼練武的底子,扛擊打能力也普普通通,這般重重撞在地上後,鈍痛立時傳遍全身,帶來一種麻痹的感覺,隔了一會兒,痛楚才緩和了一些。他動作顯得很笨拙的伸手撐起半邊身體,朝一側翻滾半邊,然後才坐起身來,微微皺著眉頭看向莫葉,慢慢說道:“你看看腳下。”

……

……

夜空無月星稀、街道無人風薄、看上去整體一派寧和氛圍的南昭帝京,仿佛一夜間回到了幾十年前還隻是一個海濱小城時的模樣。但這種見識和感覺,隻會出現在城中普通百姓入睡前的感知世界裏,以及少數自詡才情風流,因而半夜三更還不睡,倚窗觀星酌雅意的書生會吟誦幾句這種調調的詩詞小令。

城建三次擴寬,連以前那片“殺人泥沼”都被填平了,都府四平八穩,皇宮高聳鎮壓,城郭厚重堅實,街道橫來直往……湖陽已成帝臨之勢,真的不再隻是幾十年前那個貧弱狹窄、因人少城小而一到入夜就荒僻寧靜得像是一處村寨的海濱小城了。

然而,今夜城中如此寧靜,讓人仿佛生出一種回到從前的錯覺,除了因為白天城內大部分商戶都收到都府分發的秘帖,不到傍晚就開始打烊關店,城中居民無處娛樂也就早早歸家歇息,各處街道行人減少自然清淨,還因為今夜城中最大的動蕩源,都被關進了那處最接近皇宮的狼牙圍城之內。

看似比京都最外圍那道城牆單薄了不少的狼牙圍城,實際上它的堅韌度並不低弱,隻是能力表現的層麵與外城略有不同。外城如厚盾,內城似衣甲,外城排重陣,內城列劍圍。

一般情況下,隻有京都最外那麵派重兵把守、自身也是修築得無比寬而厚的城牆被攻破,內裏這道狼牙圍城才開始發揮最後的抵禦護君作用。狼牙圍城近乎是皇家大院,但當今天子已經把開門放狗關門打狗的這一套遊戲玩了幾遍,無比熟絡。

開門放狗,不是放自家圈養的鷹犬出去獵殺,而是把院子外凶殘狂吠,不知從哪幾個方向聚攏來的野狗群放入宅內,之後的關門打狗如何操作,不言而喻。

陛下多次這麼做,擅長這麼做,也喜歡這麼做,主要還是因為不想擾民,省事,以及方便自己掌控。如果野狗群受驚了,四下逃竄,京都這麼大,要一一找出他們,可就有些擾民費力又傷財了。但把這樣一群凶殘的家夥放入自家大院,似乎對自己的家人的安全問題也存在一種威脅,不過若不如此,那群狗又怎麼會因為聞到肉香而上套呢?

但總的來說,還是因為陛下足夠自信,相信自己收拾得了這群狗,或者說是收拾得了這群在外野久了、心性已經磨練得接近狼群的黑暗力量,他相信自己能妥善保護好自己的家人,即便這群不知經過多長時間的商議聚攏而自行組成的殺手團隊已經殺到自家門口。

陛下有如此自信穩勝的強大精神和強硬倚仗。

狼牙圍城內的打狗行動從未失手,首先便是這座圍城在放狗通過後,圍城上的守衛者先會以遠距離武器對黑暗群體進行一次強力清洗。

或許有人要問,明知道這座圍城上有這樣一股守衛力量,為何那些殺手們還敢深入?策劃者是白癡嗎?

但如果某位白癡策劃者願意公開他策劃刺君行動倚靠的資料,也許就不會有人再如此發問了,因為刺殺當朝皇帝的唯一路徑,似乎就隻有這麼一條、險中求勝的一條。

——若在平時,狼牙圍城森嚴守衛,別說殺皇帝,就是想進去都是近乎無路之事。今夜的圍城開啟一縫,對於將行刺殺之事的某群人來說,就像是踏著獨木橋奪寶,因為目標實在太誘人,獨木橋難走也得走了!

殺手有千百人,其中也不乏好手,狼牙圍城上的守衛者使用的遠程武器覆蓋麵積雖大,可也總會有沒有瞄準的時候……但,皇帝隻有一個,若能殺死他,即是成功。

這項掩映在無月黑夜裏的刺殺與反刺殺行動,殺手一方秉持的信念便是:城破猶可建,人死莫複生。

在總體而言屬於人治為重的社政時局裏,一國之君,還是一名賢君,一個還沒有立太子的皇帝,他如果突然死了,帝國大廈將受重創。

而令殺手、或者應該說是殺手卒子們身後的策劃者久久不肯湮滅刺殺信念的理由,就是這個皇帝姓王,說到底他就是個篡逆者,隻要他死了,擁有三百多年貴族底蘊支持的大周正統皇帝要回歸帝位,再帶著一應嫡係旁係的貴族重登榮耀,並不是難事。

當今皇帝明知道自己要麵對的是這樣一群數量龐大、前赴後繼的殺手,他還敢打開自家大院鐵門,放這群行凶者進來,除了他自信自家院牆上布滿的鐵蒺藜夠密夠鋒利,還因為院子裏他的身邊有兩個好幫手,以及就算他自己親自動手打狗,也有著一身好手段。

在今夜這次開門放狗之前,當今皇帝王熾就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對這次行動進行了周密的策劃。

以前近乎每年都要在狼牙圍城內血洗一次的行動,因為三年前林宅血案的發生,突然壓抑下來,一壓就是三年。於是王熾認為,憋了三年的這群黑暗力量,一定已經盤踞得頗為龐大,裏麵一定不乏三年前他斬了的那位吏部尚書大人身後勢力的再生根藤,所以他沒有大意此事。

雖然想要自己命的這群人這一次到來,實力可能已經聚集到有些可怕的程度,但在這位有過多次應對經驗的君王眼裏看來,這或許是個機會,殺破凶人膽的機會。

每年都要殺一場,他也有些殺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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