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9)、癡念求不得(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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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隻是眼皮一個開合的瞬間,當林杉從昨日送別宴上的酒香迷醉中醒來時,睜眼隻見門窗外晨光熹微,一個漫長的夜晚不知不覺就這麼過去了。

視線微挪,他就看見了極近床邊的一把椅子上,靠著椅背歪頭睡著過去的女子。

陳酒未施一絲粉黛、隻薄薄擦了一層潤膚香膏的白皙臉頰,透露著些許熬夜後不太健康的氣色,輕輕閉合著的雙眸下也可見半圈淤色。

顯然,她在這屋裏少說守了大半夜,不知撐著精神到多晚才肯睡過去,但能使她閉目睡去的一定是急劇的疲憊——且不論椅背為枕其實有多硌人,她連蓋在肩膀上的毯子滑到膝頭也未自知。

林杉有些心惜這個女子的癡,但同時他又有些無奈。既然是癡,大約也就算是一種魔怔,這個女子願意為他做出一些妥協,但與此同時,又有很多她所堅持的事情,是他勸變不了的。

何況回想昨天傍晚時分他從外頭回來時的狀況,恐怕昨晚守在這兒的又絕不止這女子一人了。

林杉剛剛擁著棉被坐起身來,他就已經看見半開的門外走過去了幾個熟悉的臉孔。

那幾個渾身上下無不透露出飽滿精神氣力、卻在輕輕邁著貓步、故而看起來行走動作頗有些滑稽的青年侍衛,一瞧見屋中沉睡的人醒了,他們的臉上皆不自禁露出了喜悅笑意。

他們的喜悅差一點就躍喉而出了,又險險在擁被坐於床上的那個人忽然抬起的兩根手指“克製”下,頓時全給咽回喉嚨中。

趿鞋下床,林杉輕輕拾起落到陳酒膝頭及地的毯子,重新替她蓋在身上。他的指尖滑過她的肩頭,指腹所觸頗覺伶仃,這使他對她的那絲憐惜很快變成了心疼。略微遲疑之後,他長伸雙臂,隔著一層毛毯裹抱著她,將她輕輕放在了椅旁床上。

——懷中所抱的女子本來身形高挑,前額能到自己的鼻梁,但在這一抱之下,他才發現,這女子體重竟不過百斤,實在過於瘦弱。

在林杉捏著被角要給陳酒蓋上時,雖然平躺到床上,卻還保持著一半坐姿蜷縮著身子的陳酒也醒轉過來。她霍然坐起,神情微滯片刻,才望著林杉脫口道:“你醒了?”

“看你睡得正香,就沒吵你。”林杉含笑頷首,雙手平放在眼前女子兩邊伶仃肩頭,略微用力下壓,“沒什麼事,你就接著再睡一會兒吧。”

“你昨天真是把我嚇出一身冷汗。”陳酒喃喃說了句。她隻是迷糊睡了一小會兒,精神還在淺睡中繃著,待初醒來時,最先跳出腦海的赫然就是昨夜最令她擔心的事情。

依著肩頭傳來的力量指引,陳酒終於放鬆了一些心緒的又躺了下去,任由林杉再次替她蓋上被子,還聽他徐徐又道:“其實昨夜你可以不必守候在這裏,我隻是有些暈酒氣,與醉酒並無兩樣,待睡一覺過後自然就會好了。”

陳酒輕微動了動嘴唇,一陣欲言又止。

這間臥室、這張床,雖然都是林杉的,但陳酒卻對它們很熟悉,因為她曾與林杉在此同食同眠將近兩年時光。但除了同食同眠,在這間臥室裏她沒有機會與林杉做任何別的事情。在那兩年對林杉而言最艱難痛苦的時光裏,她是以一隻枕頭的“身份”留在他床上的。

林杉傷愈之後,她便連給他做枕頭的機會也沒有了。

若非因為數天前廖世第一次叮囑告訴她的那些事情,此時因為熬夜疲倦而疏失了不少耐心的她,很可能因為自己那枕頭的身份而心生一絲怨惱,甚至自輕於自己。

自己多年的努力,對眼前這個男人而言,依然是無足輕重的嗎?

是不是真的該放手了?繼續的守望,對他而言可能是絆阻,對自己而言也是一種煎熬。

假使自己失去了他,其實也未必就不能獨自生活下去……

不……不對……

陳酒心頭剛動了離開的念頭,她就忽然覺得一陣難抑的酸楚湧上心頭,仿佛胸腔裏那顆跳動的心髒忽然被一根帶子捆束,並愈束愈緊。

其實心上的那根帶子一直都在,那是她求不得而給自己帶去的壓力,然而倘若她不想繼續爭取那求不得的人時,她仿佛更覺得為難,精神上更覺痛苦。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習慣了這種求不得。求不得便不得吧!也許能每天看見他,就已經是一種得了。若因為自己而誤了他熬心半生的大事,自己才是背上一頂罪枷,真正失去了選擇的餘地。

陳酒臥在林杉的床上,蜷縮在還餘有她心愛的人融融體溫的棉被裏,那表層布料略糙的棉被褥子就仿佛忽然輕得像一團雲朵,承著她悠悠晃轉,令她無比眷戀的想要一直這樣沉醉其中。

鼻息間清晰可聞他服藥多年而沁透肌體的淡淡藥香,這種氣息她已經很熟悉了。她當然喜歡與他親近,但每每嗅到這絲藥氣,她又會覺得心疼。

她還是比較喜歡原來的他。

他最喜歡的兩種酒,一種是糯米釀造,一種是摻杏花。糯米酒口感醇厚,後勁較大,他喝過之後,往往眼中就會升騰一層薄霧。而杏花酒為了保存花瓣香氣,釀造得則比較清淺,雖然有些微辣喉感,卻不易飲醉,故而是他日常都會飲上幾盅的酒品。常飲杏花酒釀的他,衣袂拂風而動時,若有若無的清杏氣息自然便逸散開來。

隻是那樣的他也許再難回來了,他身上現在隻剩有較為清晰的藥味,微微泛苦。

她本來以為,隻要等到他傷愈康複,無論三年前他剛到達北地這座小鎮時,身體狀況有多麼糟糕,一切總也會很快好起來。

但事實情況令她失望,也極為無奈。哪怕是廖世親自全程救治,也隻是勉強保住了他的性命,以及修繕了外表的安好,實際上他的體能已經衰退得厲害。

他後背上的皮膚一片崎嶇硌手,身體削瘦下去後就一直沒再養起來。若不慎淋雨,白天他的身體還無甚征兆,到了夜裏必定就會發起高燒來。偏偏後背那片被火燒壞的皮膚即便如今愈合新生了,也再沒有了發汗的作用,汗水就全從臉上沁出,隻是旁觀這一幕,就叫人心揪欲裂。

若非考慮到這些凶險,昨夜她和那幾個了解這一情況的近衛也不會一定要守在這裏一個通宵。廖世走了,幾個知道林杉身體實際狀況的人都有些懸心,因為他們不確定林杉的昏厥是全因為暈酒之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對於廖世而言,風寒發熱症狀隻是小疾,他隨手從他那沉重的藥箱裏取一瓶藥出來,隻需一粒,雖說藥勁過猛,能令林杉汗如雨下,但退燒的速度卻是極快的,即便折騰也不過是一個時辰左右的事情。

但現在廖世走了。

一點小岔子,即可叫所有知情人擔心一夜。

陳酒回顧著自己在昨夜守候時的種種擔心,以及對今後如何安穩度過的重重憂慮,不自禁地就抓緊了被子邊沿,擠成一團皺花。

而就在她心頭諸多思緒如潮水般起伏碰撞時,她就看見林杉走到挨西牆擺的小桌旁,拎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水已經涼透,但他並不以為意,端起來就喝。

陳酒忽然就又自床上坐起身來。

聽到動靜,林杉側目看去,端著茶盞抬至半空的手微微一滯。

望見陳酒臉上一陣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微微一笑說道:“雖然昨晚隻是醉在酒氣,但今晨醒來也會覺得口幹舌燥,居然與宿醉無異,真是很久沒有這種感受了。”

因為傷病纏身,林杉至少已有三年滴酒未沾,而若論醉酒的經曆,似乎就更遙遠了。

早年他化名隱居鄉野,並不真是在禮正書院做個賦閑教書先生,那時的他有著比現在更為繁重的工作任務量,仗著年輕體健,熬夜作稿是家常便飯,哪有閑暇飲醉?

至多不過在每年大年節時約上幾個書院的好友,尋了酒肆放鬆一回。而具體推算起來,他最後一次與禮正書院的柴夫子共飲至酩酊大醉,還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關於醉酒後的感受,林杉仿佛極其懷念,以及還想要尋機會重溫這種無盡逍遙暢快、但又對現在他的身體素質而言非常危險的感受。

陳酒當然也知道這種潛在的危險。

所以她雖然擅長釀酒,也常常會心起一個念頭,希望有朝一日林杉能品嚐她釀的美酒,但此時此刻她必須擺正態度,並將這種態度傳遞給林杉以作提醒。

“你這種醉倒的表現,真的很令人擔心。”陳酒歎了一口氣,沒有繼續躺下去休息,而是離床起身,然後取了掛在床頭的一件淡青布厚袍子,仔細為林杉披上,再才接著說道:“尋常人一天隻需要睡四個時辰,可你這一躺下去,就有快八個時辰絲毫未醒過。醉酒的人還會癡話不斷,睡得其實也並不踏實,可你卻躺得太踏實了,仿佛不是醉酒,而是中了什麼毒。”

林杉含笑說道:“不礙事的,今後我將廖世留下的藥隨身攜帶便好。”多的勸慰他也不好再說,他總覺得身邊這些人有點過於焦慮了,但同在一處生活了這麼久,他也已經知道,這些焦慮他是勸不住的,便隻能隨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