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4)、一壺老酒洗晴天(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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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讓你的那幫下屬知道,你在陪我喝酒,他們會不會圍起來掐死我?”

“……不會,他們用不慣‘掐’這一招,而比較擅長用刀……”

“一大群各個臂力一百多斤的漢子,圍攏來一齊抽刀劈我這麼一個幹瘦老頭兒?咳……這畫麵太血腥了,我藥老頭兒活了半輩子,還膽怯得不敢想這個畫麵。”

“……那你就別多想了,隻想著你手裏杯中之物,那才是快樂之源。”

“嗯……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讓你的那幫下屬知道,你在陪我喝酒,他們會不會、真的、圍攏過來、集體拔刀,然後……”

廖世隻用一根大拇指、一根食指捏著指尖光潔微涼的小酒盅,話說到後麵,他是說幾個字就微微一頓聲,仿佛他真的怕極了那個設想——但他絕不是因為喝醉了,才會語句淩亂破碎——為了飯畢後的遠行,他不能喝醉,所以才會用了這麼小家子氣的酒盅。

其實他心裏數度按捺不住的想三兩口幹了陳酒藏了五十年的那壺竹葉青,那是陳家在京都開的酒莊奠基時藏下的,如果這命運多舛女子的父親還在,大約跟這壺酒同齡。

老陳家的酒莊雖然在混亂戰火中損毀了,但陳家的釀酒技術之精妙毋庸置疑。那家酒莊現在唯一留於世上的直係傳人,隻是在十歲之前跟著父親學習釀酒,就用那學到的四成功夫在這北方沙地小鎮上做起三尺門麵的小生意,也能每天供不應求,這就是最好的評價與最準確的證明。

廖世一想到坐在一旁茶案邊的女子緊緊握在手中的酒壺,驚奇於她在三年前那麼倉促的情況下還能把這壺特別的酒帶上的同時,心裏同時還不斷升起一個念頭,想要將那一壺意義與質量都十分珍貴的酒裝進自己肚子裏。那麼接下來他的遠行不管是福是禍,他仿佛都有了雙倍的力氣去麵對。

在他的麵前,是一桌子豐盛的菜肴。這是釀酒娘陳酒忙碌了半晌的成果,但與她手裏緊緊捧著的那隻顏色沉黯的陶壺相比,這一桌子的青蔬、紅肉、烏鹵、粉糕……就都失卻了顏色。

若非想到等會兒遠行路上的負擔與責任,若非已經觀察到對坐的林杉精神有些遊離,他真想來點硬招,把那灰色的酒壺強要過來。

雖然陳酒也已在幾天前從林杉這裏得知,廖世要遠行的大致日期,但這藥鬼老頭兒幾乎是說走就走,連給半天時間讓她準備都不成。虧得她在東風樓待了十來年的遇人待客經驗,隻需林杉一個眼神,她就下堂準備去了。

為了盡快辦好一頓像樣的送別宴,陳酒在去買肉菜的同時,又支人回自己開辦的那所小酒坊,大白天的把酒坊門關了,把裏頭幾個手腳利索的女工都召了過來。淘米、擇菜、刨魚……廚房裏很快忙活開來。

等到林杉與廖世周旋了數番話題,廖世決然要走時,一桌子菜已經開始上桌了。廖老頭兒見此情景,知道如果自己還要走,八成要被林杉禮盡用兵了。

他隻得又坐回來,反正準備又撂下半個時辰在飯桌上,他便胡侃開來。酒過三巡,他乘著酒興,話語間開始顯露胡說八道的個人特色。

在青菜比肉昂貴將近三倍的這片北方風沙土城裏,陳酒花了不少小酒坊一小瓶一小罐賣酒攢起來的利錢,為這桌送別宴添了幾抹青翠。饒是並不怎麼重視舌尖上品味的廖世,在這幹燥多風沙的北地待了三年,吃涼拌鹵肉片吃到看見整隻的牛羊腿擺上桌,都會想吐,陡然見著這麼清新的一桌,頓時食欲大振。

但當陳酒小心翼翼捧出那壺酒,用硬木銼子輕巧而細致的敲碎細壺口那一圈蠟封和裏頭一層紅泥封,酒香飄逸而出,廖世的魂兒就從桌上那些清新果蔬上飛走了,鑽進了那酒壺裏。

林杉的麵前沒有擺酒盅,隻擺了一隻淺口白瓷盞。從瓷盞旁擱著的那隻茶壺看來,盞中液體不是老黃酒,而是老茶湯,深褐色的茶湯還證明著它的滋味恐怕並不如何微甘而爽口。

但麵對一桌距離之外飄揚傳來那麼濃鬱的酒香,即便林杉未飲一滴,卻也有些醉了。

如果不是有廖世在開席之前給他的那瓶藥,他當即服了一粒,才能撐著精神,否則他現在恐怕已經醉暈過去。

陳酒剛剛拿出那酒壺時,林杉還有些高興,並非因為他也要來上一盅,而是他想讓廖世喝醉,便能再令這老頭兒耽擱一晚上。離別在即,下一次見麵不知是三年後,還是又過一個五年,林杉望著廖世仿佛從十多年前就一直未變過的幹瘦模樣,忽然心生一種濃鬱的愁緒。

廖世花了將近十年時間,療好了那孩子從母胎中帶出來的極惡劇毒,毒素散失後,她還因此得了一副百毒不侵的特殊體質。他卻因為一直在懷疑廖世與那孩子母親的中毒原因脫不開幹係,對這位長輩還不能聚起太多感激。

三年前,廖世在他火灼傷情最危急的時候,冒著被京中隱敵圍剿的危險回到十多年未踏足的京都,來到他的麵前。會診、研討醫策、配藥塗藥……幹瘦老頭兒每天隻睡兩個時辰,還是拆成了四次隻是略微瞌眼靠坐一會兒,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對此心裏很感激,但那種感激之情一直有些飄忽,隻停駐在口頭上。

飄忽的感激之情,令他常說要怎麼來報償這脊背佝僂、麵目也有些醜陋的老頭兒,但他一直以來卻什麼都未做成。這除了是因為廖世不戀權勢,也不缺錢花,以及送他女人既是他不喜歡、也是對別的女人來說可以逼得她們選擇上吊來抗拒的事情,還因為他實在是太熱忱自己的事情了。

而他不夠熱忱籌備報償廖世的事,終究還是緣於廖世這個人對他而言,還不夠重要吧?

但等到廖世要走了的時候,他那種一直隻是掛在口頭上的感激忽然落到了實處,心裏湧出深沉的離別惆悵。

他陡然發現,一直以來,自己似乎對別人的索取總是大於回報。藥鬼老頭兒幫他做了許多事,他不但沒有實際的償報什麼,臨到老頭兒要離去遠行的最後時刻,他還要索取老頭兒有些倉促的出發時間,隻為緩一緩自己心頭的惆悵。

林杉……林安遠……其實你的心腸,並非你給人看到的那麼溫和,而是有些狠吧?不,是非常狠。

當值的珍惜的人還在身邊時,你從不知道多愛惜一分;隻有等到失去的時候,你才又懊喪……這就是典型的自釀苦果、自作孽受!

活了三十五年,這一點作惡於人、作罪於己的劣性,一直就未改變過!

坐在對麵的廖世目光從陳酒那兒回來,才片刻沒看這邊,老頭兒忽然發現,與自己對坐的這個麵龐雖然還比較年輕、但肩後長發間已隱現銀色的男子,剛才還隻是輕輕覆在茶盞邊沿的手,忽然用力攥緊,修長的手指繃得指骨僵硬,手背青脈微突。

“唉……”廖世忽然歎了口氣,悠然說道:“老頭兒還是不喝了吧,再喝下去,我怕你醉的是身,我丟的是命。”

循著廖世的話音,林杉收回了漸染愧疚感的思緒,微微定神後,他忽然說道:“在這裏,誰敢動你?”

廖世微愣。

“不論叔父剛才說的,是否隻是一句酒至微熏的戲言,愚侄都先把話擺在這兒。”林杉抓起手中茶盞仰脖一飲而盡,入喉雖然是苦澀的老茶湯,他卻飲出了烈酒之興。將茶盞拍在桌上,他說道:“誰敢向你拔刀?若是我的下屬,我讓他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三天三夜;若是別的人,我定然派下屬去綁了他來,押其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五天五夜!”

想起林杉話中提到的那種旋木車,具體運作起來是個什麼玩意兒,廖世隻覺得腦中忽然一陣天旋地轉。這種林杉用來練兵的工具,他也曾爬上去玩過,那群無聊到心生惡趣味的兵娃子實在可恨,遞他上去就不放他下來,讓他在上麵一直轉了三個時辰……

然後林杉得知了此事,將那一小隊惡趣味的小兵從幾千人的軍隊裏一個一個查了出來,雖然看上去不殘酷、但實際上極為可怖的懲罰很快發令下來。

那一天北三路軍十九分隊五千兵卒都沒有操練課業,而是領受了另一種有關操練心性的軍令。在寬敞的練兵場上,全體兵卒站出整齊但很薄的方陣,盡可能讓每一個兵卒都能觀看到那幾個小兵在旋木車上轉啊轉。

平時眾兵卒每天隻用練一個時辰的旋木車,那天那幾個小兵則在上頭轉了一整天,立即從可恨的小兵變成了可憐的小兵,當天回去嘔吐了好幾天。此後那幾個小兵看見廖世就像看見急速旋轉的鐵蒺藜,一個個隻是目光觸及就逃得老遠,生怕稍微近身便被剮掉一層皮。

“你的下屬是轉三天,別人的下屬是多轉兩天,還是有些區別的啊。”

廖世本來想說,如果他依了林杉的建議與請求,回京給王家那個病秧子次子治病,然後不慎治死了那個可憐孩子,那孩子的皇帝親爹召人砍他時,林杉還能不能做到如此硬氣的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