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風,沒有吹翻茶棚,也沒有吹落莫葉手中的衣服,甚至連茶碗中茶湯上絲絲縷縷的熱氣,都未因為這風而彎曲多少。
但是,莫葉束發的那根發帶,卻隨著風飄了起來。
或許這不能怪是風惹得禍。在經過人潮擁擠,以及躲雨的狂奔之後,那發帶本來就快掉落了。隻是因為後來頭發被雨水打濕,發帶也跟著濕粘在頭發上,暫時還能掛在頭上。這會兒在火盆前烤了一陣子火,幾人都是頭發最先幹燥,莫葉那頭蓬鬆微卷的長發,頓時顯了原來的模樣,終於“擠”掉了那根本來已經沒了什麼束縛力的發帶。
幹燥而蓬鬆的頭發,有幾縷自額頭垂落,在眼前晃了晃,莫葉心中微慌,感覺自己的偽裝似乎要露餡。
但她很快又鎮定下來,暗道:披頭散發,並非隻會是女子的裝扮,雖然以自己現在的年紀麵貌,還裝扮不出那些文人才俊瀟灑肆意時的風度,但這並不能否認,男子裝扮中不可以散發示人。
隻說師父,就曾有不束冠的時候,還是在書院裏,就是臨到了要到堂講課的時候,才拿了根帶子隨便把一頭墨發束了,卻在課後,引得好幾個少年同席模仿。
想到這裏,莫葉心中又多了幾分底氣,心神鎮定,將差不多已經烤幹的青衣遞到葉諾諾手中,然後轉身去尋那發帶。
很不湊巧,那根也是天青色的帶子,飄到了隔壁桌邊,一個少年的腳下。
如果不是他的腳正擱在那裏,卡住了發帶,待它飄出茶棚,莫葉可能需要冒雨跑出去,才能將它撿回來。
但是,當拾步準備走過去的莫葉對上那少年的眼眸,她不禁遲疑起來。
這個少年的目光,與書院裏那些同堂同師的少年學子截然不同。
雖然他的目光不含一絲縷的情緒,但也不能說就是冷漠,那隻是一種平靜的感覺,平靜到……目空一切。
他仿佛沒有看見腳下的那根帶子。
但他的目光,又的確是往自己這邊看來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呢?
莫葉不知道那腳下輕壓著她的發帶的少年,那種眼神裏代表著什麼意思。坐在火盆旁偏頭來看的葉諾諾也有同感,但她除了注意那少年,還注意到了他的同伴,那幾個同行的少年眼裏,似乎浮現了一絲戲謔意味。
難道他們看出了莫姐姐的偽裝?
那莫姐姐走過去,會不會吃虧呢?
一念至此,葉諾諾下意識裏準備拉回莫葉。
然而她還是慢了一步,莫葉隻是稍滯步履,很快她又繼續向那張桌子走去。
葉諾諾本來準備站起身,勸住莫葉,這時她又看見,那位鞋底卡住了發帶的少年,微微一彎身,將那根發帶從鞋底抽了出來。
莫葉看見這一幕,也是微微怔了怔。
少年拾起天青色的發帶後,既沒有類似他那種目空一切的形象一樣,輕視其物的隨手丟棄,也沒有溫和禮貌的交還給遺落它的人,隻是平平攤開手掌在眼前,拈著發帶滯了滯神。
然後,他將它輕輕擱在自己麵前的桌上,不再看它,也不再看離他還有幾步遠的那個散發少年,隻是用拾起發帶的那隻手,端起桌上的茶碗,淡然看向遠處的海平線,也未飲茶。
他手中的茶碗,已經沒什麼熱氣了。
茶湯的溫度,似乎還沒有一旁那散發少年身上被融融炭火烤得直散熱氣的素色中衣溫暖。
莫葉在滯步後重新邁出的步履,在那少年拾起發帶的時候,又滯了一下。此時她見他將撿起的帶子擱在桌上,雖然這舉止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但她也沒有猶豫多久,就第三次拾步往前走。
走至離他隻有一步距離時,莫葉停下腳步,雖然他將頭偏向別處,但莫葉還是認真說道:“謝謝。”
莫葉看到,他平穩如石的肩膀似乎動了動,但又似乎隻是她眼花看錯。莫葉默然在心中輕歎一聲,不再管對方是不是理會她的謝意,伸手去拿擱在桌邊的發帶。
可就在這時,小旋風突然又至,莫葉隻是伸手慢了半拍,發帶即與自己失之毫厘,乘風飛了出去!
莫葉一時不禁愕然怔住,而那少年,或許是因為視線中忽然飄進一個有些眼熟的事物,定神一看,竟然還是那根發帶,他在眼神微微凝著了一瞬後,轉過頭來,看了莫葉一眼。
莫葉暗暗一咬牙,向雨中跑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追那根發帶,冰涼的雨滴打在剛剛烤熱了的素色中衣上,感受到絲絲沁骨寒意,她有些後悔,但她同時又感覺,如果不從那個少年空泛難言的視線範圍中閃身離開,她會不會感覺更後悔、更不自在。
……
當京都東郊海灘上大雨瓢潑而下的時候,遠離京都將近三百裏的土坨鎮上,也開始飄飄揚揚下起小雨。
而在以這個地理表象非常奇怪的小鎮為起點,往北再行約摸一百裏,在那片無山少樹的平坦沙石地上空,雲層雖厚,但雨水卻像是憋住了,一時半會沒有掉落,但又潛在的給在這片黑沉雲層下急行的一隊騎兵帶去了些許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