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個預感跟現實相較起來太突然、太突兀——明明前天大家還在一起遊園,為何今天就要作別了呢?
但眾學子又不得不承認這個隨後就變為定數的預感。
在開課過了約摸兩個時辰後,林杉擱下手中捏著的一支小豪,偏頭看了窗外一眼。春末的暖陽已經離開了天中線,移到課舍內端坐之人目光掠過窗戶上沿就能看見的位置,春日漸耀,然而林杉的課在這個絢爛陽光灑滿屋舍的時辰,就要宣布結束了。
講席對麵坐著的眾學子看見這一幕,心下了然,也都逐漸停下手中正在書寫的筆。
課舍內漂浮著墨香紙氣,因為這堂課由言授改為筆談而比平時濃鬱了許多。禮正書院的學子家世厚實者居多,雖說在書院裏學子袍服一致,同席一堂,互相禮待,但是世家大戶固有的特點還是在潛意識裏影響著學子各自的細微風格。此時大家的思緒從文字中收了回來,一時就覺空氣中有檀香、蘭香等數種珍貴的墨香氣息漂浮著,這自然是因為學子們潛意識裏已習慣用這方麵的不同來彰顯自己的特性。
然而墨再好也是死物,隨著眾人的停筆,這種清新而富有靈韻的淡淡香氣似乎也凝固起來,並且因為氣味繁雜混亂,反而讓有些人覺得心緒浮躁。
林杉活動了一下連續寫了兩個時辰,此時變得有些發僵的手指,然後將雙掌隨意的覆在雙膝上,望著對麵端正列坐的眾學子,臉上浮現一片笑意,語氣溫和的說道:“這堂課到此為止,諸位,我要走了。”
林杉剛說完這句話,舍中各自在心裏猜測了許久的眾學子裏終於有一人忍不住站起身來,問向林杉:“先生,您這次走了,以後還會回來嗎?”
這句話問得相當直接,並且若是懷有不同心態的人聽到,還能聽出疑問和質問這兩種意味來。
此時舍中所有人都是正襟危坐,並且皆在沉默,這位學子突然長身站起,一眼看去不免讓人覺得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不過,在這種感覺中,突兀的成分似乎比特別的意味要多很多。
此人看來年歲約有二十以上,下眼皮處已微現歲月痕跡。雖然與在座學子著同款衣袍,但他的袍服上滿是皺褶,並且可能是因為多番漿洗的緣故,這套學子服已失去光澤,有著褪色後的晦意。他給人的整體感覺很粗糙,而與在座的一眾少年學子們一較之後,雖然他是第一個敢於站起來發問的人,但他卻反而更像那鶴立雞群中的灰羽雞。
隻是,這位學子今天說話的氣勢並沒有如往日那樣因為他顯得有些寒酸的形象而削弱。當他的嗓音一撩開時,可能是因為還帶了一些個人情緒的緣故,他的聲音頓時塞滿了整個課舍,並且也撞到所有學子的心裏,引起了一些學子低聲的應和。
除了他之外,課舍內還有不少學子此時心裏也長出問這個問題的枝蔓。
林杉注視著那獨個站在眾坐學子之中的書生,在沉默了一息後溫言說道:“月圓月缺,相聚別離。”
這位學子聞言後怔然無語,實則他正在心中反複念著對麵那位先生回給他的八個字,思索著這八個字中包含的不確定以及必然。這是矛盾的兩個因素,然而它們又像日月一樣能同存於乾坤之中。
隨著這位學子陷入沉默之中,又有一名學子自席位上站起身來,他先向林杉拱手深深一拜,然後才徐徐問道:“先生為何走得這般急?學生才入禮正書院不足半年,今天突然知道先生將要離開,頓時覺得心中困惑堆積如山,恐不得解,相信在座也有不少同席也是這般心境。實在……太突然了,先生可否遲些再走?”
林杉聞言後站起身來,攢掌向對麵眾學子一揖拜下。舍中學子見狀連忙也從席位上站起身來,還向林杉一拜。一時之間,課舍內盡是衣袂擦滑之聲。
待眾人皆直起身後,就見林杉微笑著說道:“謝謝大家的抬愛,但是我胸中這點東西在今天的這堂課上已經散盡,留與不留已無差別。於此,我隻能對大家說聲抱歉。”
林杉話音落下,人群裏隨即發出幾聲輕歎。
確定了眼前這位先生的離開已成定數,作為學子本也不好幹擾夫子們的私事,所以在林杉再次宣布課畢後,舍內眾學子也開始陸續離席。
隻是待舍內學子走了大半,那位剛才第一個站起身來發問的學子依舊站在自己的席位上,臉上神情悵然亦或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