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說著這話,她卻端著架子緩緩前行。待到了正房門口,她有意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讓那媽媽挑開門簾,自己輕輕巧巧提了提身前的銷金藕蓮裙邁過了門檻。可才一站定,她就看到丈夫正托著額頭坐在主位,一時竟是看不清表情,而客座上的陳瀾則是正淡然坐著品茗,聽到動靜才抬頭看了她這邊一眼。目光對視之間,她竟是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那眼神和她之前見過的完全不同,溫和中藏著一絲讓人不寒而栗的冷厲。
“老……老爺。”平江伯夫人突然連說話都有些不順溜了起來,見方翰聞聲抬頭,她才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我聽靜兒說了,所以過來看看。”
“出去!”
方翰突然迸出來的那兩個字讓平江伯夫人一下子呆住了。她原想辯解幾句,可一接觸到丈夫那眼神,她就像剛剛避開陳瀾目光似的,不知不覺往後退縮了一步。然而,身後的媽媽和丫頭偏生已經跟了進來,她不想這麼灰頭土臉地退出去讓人笑話,把心一橫便笑道:“老爺,海寧縣主畢竟是女眷,總得有人陪著妥當……”
“出去,別讓我再說第三遍!”
吃這一吼,平江伯夫人的臉色頓時變了。而就在這時候,陳瀾放下手中的茶盞站起身來,因笑道:“事關重大,平江伯也不要動氣,隻管好好思量就是。今日我過來實在是有些匆忙,剛剛見了靜兒妹妹,竟是連見麵禮都忘了,還請平江伯夫人待我轉交給了她。”
陳瀾說著就從頭上拔下了一根赤金的簪子,含笑遞給了麵色發僵的平江伯夫人。見其愣了一愣才伸手接了,蠕動了一下嘴卻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便微微點了點頭:“靜兒妹妹性子活潑開朗,很對我脾胃,若是夫人還要在南京盤桓一陣子,我和娘就暫住在新街口,不妨常常把她帶來串串門。今日我在這叨擾了這麼久,眼下也該告辭了。”
被陳瀾這麼一緩和,屋子裏剛剛那沉悶僵硬的氣氛終於緩和了不少。平江伯夫人勉強露出了笑容,又說道了幾句客套話,而平江伯方翰亦是順勢起身,臉上沒了之前那冷硬和不耐煩,而是得體地挽留了一番,旋即竟是親自送人。他這般做派,平江伯夫人自然不好不送,於是夫妻倆就一路把人送到了二門,直到眼看著人登上馬車,隨著車軲轆聲很快消失在了視線中,方翰才突然冷哼一聲,竟是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平江伯夫人要開口叫人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可她畢竟還窩著滿肚子火,索性疾步追了上去,竟是一路徑直跟到了書房。一踏進裏頭,她就厲聲把書童都趕了出去,又讓跟自己的媽媽在外頭看著,這才氣咻咻闖進了裏屋。
“老爺,我嫁給你也幾十年了。今天當著外人的麵,你就這麼給我沒臉!”
方翰此時心裏正煩悶著。陳瀾起頭那話隻是一個引子,要緊的是後來那些言語。
他一向覺得自己已經夠高看這位海寧縣主了,可事實證明,他依舊小看了她。她竟是連他夥同南京守備許陽一塊海上走私的事情也摸得一清二楚,隨後又把金陵書院算計許家次子和她衝突的事情撂了出來,最後便點出大運河這些年漸漸露出淤塞頹勢,倘若金陵書院麾下的那些官員一合力,海運真的完全取代漕運,他這個漕運總督就再沒有存在的必要,他不得不仔仔細細考慮她的提議。
這個尚不滿十五的小丫頭,哪怕是消息靈通也好,麾下另有能人也罷,可終究是一下子洞悉揭穿了他最大的短處!難怪陳瑛那樣精明到刻薄的人,竟然會敗得這麼快這麼慘!
因而,這會兒聽了平江伯夫人的話,他立時不耐煩了起來,聲音低啞地吼道:“什麼有臉沒臉!既然是夫妻多年,你就該知道,要不是有要緊事,我沒事情見別家女眷幹什麼,你就敢沒頭沒腦往裏頭闖!自己進來也就算了,也不管好跟著你的那些媽媽丫頭,要是讓她們聽到什麼不該聽到的,哪怕誰是從小把你奶大的,也留不得了!”
原本理直氣壯的平江伯夫人吃這一喝,那氣咻咻的樣子立時收了起來,麵上多了幾分小心翼翼:“老爺,什麼話這般要緊?莫非是……莫非是她竟敢拿什麼事情要挾您?要真是這樣,您可不能上了當,輕易答應了什麼,不如咱們商量商量……”
“好了,你說夠了沒有!”妻子一開口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方翰頓時更加惱火,一按書桌站起身來,“這些事情你不明白,不給我幫倒忙就不錯了!你隻管好兒女們就夠了,別的什麼都不用你理會,過兩天記著帶靜兒去新街口回拜一下。”
“啊?先頭不是說,咱們過幾日就回淮安?”
“誰說的?”方翰聞言更是著惱,忍不住重重一錘桌子,“這些混賬,讓他們往外頭散布消息,不是讓他們在自己家裏嚼舌頭!你給我傳話下去,若有誰再議論什麼走不走的事,一律家法伺候!你去對幾個孩子提一聲,咱們還得在南京再停留一陣子。”
同一時間,坐車回程的陳瀾忍不住長長籲了一口氣。她已經把方翰的牌麵翻開了大半,而他卻不知道自己的牌麵有多少,於是這才能占到上風。隻不過,那位平江伯終究還是用出了那一招,對她反反複複暗示她母親的娘家如何如何,可都被她用太極拳搪塞了過去。
親戚不是單單源自姓氏血緣,而是因為維係這些的感情。他們甚至連她出嫁的時候都沒露過麵,如今卻憑空冒了出來,還和她講什麼感情,豈不是可笑至極?
車子搖晃之中,她逐漸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覺察到車子一陣劇烈的晃動,她一下子本能地抓住了一旁特設的銅質把手,正驚疑地以為舊事重演,車子卻很快穩當了,外間須臾又傳來了車夫的聲音。
“夫人,有人在外頭攔車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