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後殿第七室。
金磚鋪地,渾金蓮花水草紋天花,神龕上供奉著一帝二後的神位,隻一位是先帝的元配孝顯皇後,一位是當今永熙皇帝的生母孝德皇後。一位是早年故世,而留下的嫡子尚未登上儲位就病故了,隻落得個節義太子的追封;一位是半輩子苦熬,到老來終於因為隱忍而一躍而升太後,更一度享有賢後的美譽。如今,她們的香火卻是一般多。
對於嫡母孝顯皇後,皇帝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但那些記憶卻還算愉快。至少,她在的時候,因為有嫡子,兄弟中間遠遠沒有之後的紛爭。而對於生身母親孝德皇後,如今皇帝站在那靈位前,竟是覺得那張曾經熟悉的臉也異常模糊,隻記得那個稱呼——太後。
先帝晚年奪嫡最火熱的時候,太後確實靠著武陵伯朱家替他造了不少勢,但也就是因為那賢明孝順的名聲,那時候還是王妃的皇後和還是夫人的武賢妃方才會被人惦記。武陵伯朱家出人出力,卻不出錢,甚至還有一個女兒嫁給了他的兄弟,不過是求著左右逢源,但真正得用的卻是他和宜興郡主的兩份微薄祿米再加上妻子娘家的全部家底,。
等到塵埃落定的時候,武陵伯從伯爵封了侯爵不算,太後又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加恩,而朝中所謂的早就站在他這邊的有功文武竟是數不勝數!這些人是幫助他在登基之初把我住了局勢,可這些人有太後撐腰,他甚至在他們的壓製下不能提拔自己的恩師。而哪怕是和他情同兄妹的宜興郡主,她卻差點把人嫁到了武陵伯朱家,要不是宜興郡主幾乎豁出去了,他也發了大脾氣,宜興郡主才在那麼一大幫人中挑中了張銓。
即便如此,這夫妻倆仍是遠去了江南。
他要孝順,所以一次次地忍了太後。他提拔了一個遠在天邊的羅明遠,把一個個年輕臣子放在地方,直到熬到太後撒手人寰。果然,那個時候曾經年富力強的文臣們已經老了,武臣們更加貪恣。可國庫已經空空,邊疆已經完全失卻了從前大楚的銳氣,最能賺錢的海貿和互市充斥著各種權貴。
皇帝默立了一會,又從供奉著皇帝和兩位皇後的屋子裏走了出來,沿著長廊緩緩前行,一直到西邊第一間屋子,這才走了進去。這裏供奉著開國太祖林長輝和高皇後胡氏的神主。相比其他常常有兩位皇後祔廟的皇帝,這一帝一後的情形甚是少見。民間關於太祖的傳說浩若煙海,但隻有登基之後閑來無聊翻閱過無數舊檔的他才知道,太祖晚年有多少腥風血雨。
英明神武如太祖爺,當年因病被困在乾清宮後院的時候,不知觀感如何?
這個大不敬的念頭再一次出現在腦海,隨即他就苦笑了起來。太祖打的天下,高皇後從旁佐助,再加上之後的楚國公,便是這三個人奠定的大楚江山的根基。隻不過,打江山時的夫妻和兄弟,坐了江山之後又如何?楚國公甚至以楚為號,尚了太祖的嫡親妹妹,而其義妹則是冊為貴妃,勢力遍及朝野,可最後的結果便是被連根拔起。
而太祖以立賢為名遲遲不立太子,則是讓皇後在長期的積壓之後走出了一步險棋,可他在最後三年寫下的東西,那些苦悶發泄的言語幾乎湮沒在了曆史之中,而那些看上去尤為可行的製度則是留在了劄記上,而那被搬上朝堂,則都是科舉複行之後的事了。有了胡皇後訓政這一起頭,之後雖未有漢唐的女主專權,可楚朝的太後和宋朝一樣,常常預政事。而那三本太祖留下的珍貴筆記,則是幾乎要被人翻爛了,可終究用上的隻有寥寥數條。
如今掣肘沒了,最頑固的人也禁不住時光的流逝走在了前頭,隻餘下了他。而他用分化打壓提拔等等握住了最要緊的那一部分權力,哪怕今天一舉賜封了兩個外姓縣主,也不用再擔心有人聒噪。然而,他的皇後不能再和他並肩站著,俯瞰這大好河山。
誰主勝負……真正主宰勝負的,唯有時光而已。
上了香行了禮,再次凝視了一會那對神位,皇帝就轉身往門外走去。待到出了門,他看也不看一直等候在外的曲永,淡淡地說:“寶床和寶椅已經舊了,記得吩咐禦用監讓工部盡快監造新的。還有,讓打掃的人盡心些。”
“是。”
曲永彎了彎腰,待到皇帝離開,他便往那間昏暗的屋子裏頭看了一眼。搖曳的燭火照耀著已經擺放了許多年之後也不知道還要擺放多少年的神位,那上頭的字跡都仿佛流露出無限的淒冷和幽深。他呆呆地站在那裏看了許久,臉上閃過一絲不知是譏誚還是嘲諷的冷笑。
傍晚時分,當陽寧侯陳瑛回到陽寧侯府時,那張表情全無的臉上仿佛看不出喜怒,可僅僅是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生人勿近的味道,就足以讓所有人躲得遠遠的。然而,晨昏定省終究是不能省卻的禮數,於是晚間在蓼香院東次間裏,陳瑛第一次沒有在朱氏麵前做足恭敬神態,而是草草應付之後就起身告退,臨走前卻深深看了陳瀾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