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之間,眼前仿佛是一個尚在總角之間的童子在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背書,好容易背完了,就得意洋洋地上前來搖著自己的手討誇獎,不多久就膩到了她的懷裏,又是笑又是鬧的,地上站著一大堆丫頭婆子,人人都是滿臉笑容……
突然,冷不丁的一個寒噤讓她一下子驚覺了過來,可再看著陳瀾的時候,她不禁生出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後悔和悵惘。那孩子原本是她養在膝下,預備當做親生的承襲爵位,可誰能想到,就是那個女人的三言兩語,好端端的孩子就漸漸變了,和她離心離德,之後更是變本加厲地放縱,直到連朝廷賜給長子的勳衛都革了,到最後更是鬱鬱而終!如果那會兒她不是那麼輕易地心灰意冷而放手,而是多花些耐心,這陽寧侯爵位絕不至於落在老三身上!
誦念著那些早就背得滾瓜爛熟的唐詩宋詞,陳瀾也一直在悄悄打量著朱氏的表情。見其先是心不在焉,再是魂不守舍,緊跟著臉上露出了溫馨的笑意,繼而又憤怒了起來,她不禁暗自納罕,卻不敢貿然停頓相問。直到她又念完了一闋詞,見朱氏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眼神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慈和,她方才放下了書。
“老太太可是要放低枕頭安歇?”
一旁的綠萼坐在床前腳踏上守著,已經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乍聽得這一聲方才陡然之間驚醒過來,使勁揉了揉眼睛就站起身。可讓她沒想到的是,朱氏卻衝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把紙板炭筆取來,可等她送上東西,朱氏卻再次做了個手勢,這一次竟是讓她到外頭守著。
盡管有些疑惑,但綠萼凡事聽命慣了,看了看朱氏和陳瀾就立時退出了屋子。這時候,朱氏才招手示意陳瀾坐到床沿邊上,在紙板上寥寥寫了兩個字。陳瀾看見是一個汝,一個說,略一沉吟就猜到是問汝寧伯夫人之前可對她說了什麼,便如實一一講明。情知朱氏不會貿貿然和自己說起婚事之類的勾當,她隻能在心裏思量韓國公夫人究竟是從什麼角度勸說的,一瞬間的走神過後,她就看到朱氏已經在紙板上寫下了郡主兩個字,隨即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她。
在好一會兒的疑惑不解之後,她定下神來,終於知道朱氏的心結在於何處。
宜興郡主這樣的女子在如今這個時代著實是異數,年少時就能幫助皇帝往京營調兵,之後卻選了張銓這樣一個願意離開京城到寧波主持市舶司的權門次子,甚至在隻有一女的情況下也不顧風評,隻和丈夫女兒和和美美過活,這樣一個巾幗英豪憑什麼隻對她另眼相看?有這樣一個女人作為妯娌,隻怕如今韓國公處境不好時,韓國公夫人就越發容易想多了……她倒沒必要去剖白自己和郡主之間的事,可是有些事情卻不如點透一些。
電光火石之間,她的腦海中一幕幕轉過了千萬念頭,旋即便挨著朱氏坐得更近了些,低聲說道:“老太太可是覺得,韓國公如今處境不好,皇上既是信賴宜興郡主,會不會把韓國公的爵位奪了,給張二老爺承襲?”
見朱氏一下子愣在那兒,陳瀾就淡淡地一笑道:“老太太明鑒,當初皇上就異常愛重郡主,甚至任由郡主自行擇配,那時若是真要按照家世門第性情才學挑選,那麼多勳臣,那麼多可以襲爵的世子,甚至是高官顯宦,比張二老爺優秀的人多的是,為何獨獨挑中了張二老爺?如今張二老爺雖說官運尚好,可終究是按部就班,幾乎不曾有過超遷。若宜興郡主想著爵位,當初為何會去江南,為何要管市舶司?而且,老太太莫非忘了惠心姐姐許婚的人家?”
一連三個問題問得朱氏眉頭緊皺,但卻沒有生氣,而是細細沉吟了起來。多年來,她便是靠的苦苦謀劃方才支撐了下來,因而女兒那些話無疑觸動了她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然而,如今陳瀾卻點穿了一個她總是有意忽略的事實——且不論宜興郡主是否光風霽月,可那樣一個甚至不在乎自己沒有兒子的女子,怎麼還會眼巴巴看著一個韓國公的世襲爵位?
她疲憊地歎了一口氣,隨即用右手費力地揉了揉眉心,這才丟下了紙板和炭筆,示意陳瀾服侍自己躺下。可是,就在掖被子的時候,她卻輕輕握住了陳瀾的手,隻一會兒就放開了。眼看著人打起簾子出了門去,她嘴唇輕輕蠕動了幾下,最後歎息了一聲。
若是宜興郡主有心要鬥,她的女兒怎生是對手?隻是,畢竟如今東昌侯府倒台,其餘三家都是驚弓之鳥,這汝寧伯府的婚事畢竟是一位世子,總得好好斟酌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