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一年的夏季,無聲的風,吹著搖曳在風中的狗尾巴花,她伸展著綠色的絨毛,臨風而舞,輕輕的晃動著草心,夏深綠意濃,狗尾巴花格外茂盛,而杜一芃就靜靜的坐在那裏,目光深邃看向遠方。
杜一芃在很小的時候就常常聽外婆有意無意的說,他們老杜家的門庭衝凶,家庭都沒有好日子過。
俗話說的好:“不是人不如人,而是命不如人”,這些話聽得多了,她們家的日子過得也真的苦若黃連。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小小年紀的她也就真的信了家門逆命的說法。
可她就是想不明白,既然外婆早就知道老杜家門庭不吉,那幹嘛還要把女兒嫁過來?
要是當年外公外婆沒有把女兒嫁給杜有成,那就不會有她杜一芃和弟弟杜小寶。如果沒有來到這個世界,當然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煩惱與苦難等著他們…………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難道這一切也是家門衝凶的內容之一嗎?
仲夏苦夜短,杜一芃在胡思亂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她家是那種老式樣的木房子,約有70多平方米,四下環顧一番,屋裏沒有太多家具擺設,一眼看去空蕩蕩的。
天還沒有亮,這時已聽見屋外雞舍的公雞追魂般的吼了起來。這是山裏人家的定時鬧鍾,杜一芃就是跟著這個鬧鍾,跌跌撞撞地走過了十一個年頭。開始時,她特別懼怕這聲雞叫,總是把她的美夢打碎,也讓她睡眼難睜。
可如果她不按時起床,父母出工前就沒有早飯吃,屋外圈裏麵的牛羊等牲口沒有在第一時間牽出。屋外,弟弟上學前沒有洗刷幹淨,中屋的火塘裏沒有添足柴火而熄滅,或許是受少數民族生活習慣的影響,這裏的人們一年四季都生著火塘,火種不滅,年年如此,家家如此。
自從杜一芃能做家務活以來,給火塘添柴就成了她的義務。如果不慎使火塘熄滅,那招來的不是父親的咆哮,就是母親的拽著頭發的斥罵………
後來,時間一長,她也就習慣了。
習慣了, 是個很強大的詞, 它可以代替所有的一言難盡。看淡了 ,是個很優雅的詞,它可以掩飾所有的無可奈何。
比杜一芃小三歲的弟弟也很快成了她的幫手,這讓她感覺輕鬆不少。更讓她聊以慰藉的是,村子裏的孩子們都跟她一樣,雞一叫就起床幹活。她與村裏其他孩子唯一的不同,就是其他孩子基本上都是留守兒童,她和弟弟不是。
改革開放南下打工熱潮,村裏在外打工的領頭羊,會隔一段時間就回村招人,帶領大家走出大山去外地打工賺錢。
唯有她父母都在家裏,父親不外出是因為他是村裏唯一的\\\"知識分子”,前兩年重點培養當了村書記。看上去頗有身份,母親就更不用說了,她不認為對這個家有什麼義務,憑什麼離鄉背井?
難不成要把這個家讓給那個狐狸精?
不外出打工也不要緊,從前祖祖輩輩沒人打工,不也都過來了嗎?現在早都分田到戶,就用心點種好莊稼,再多養點牲口,日子有這麼難嗎?
她想不明白父母是怎麼回事,更看不懂他們要把這個家帶往何方。
她在心裏時常對父母生出幾分怨恨。
杜一芃打從懂事時起,她就沒見過爸爸媽媽和顏悅色地說過一句話。
寡言少語的母親沈登英,一個絕對文盲的山鄉農婦,雖然表麵看起來老實巴交,但是骨子裏卻是一頭強驢,因為與丈夫形同陌路,所以她似乎從未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從沒有把兒女當成自己的兒女。
對丈夫的失望,她內心也不再有期待,使她失去了一個作為妻子和作為母親對家人應有的關愛和悲憫之心。
就連帶著自己生的孩子,也不是多喜歡,隻是迫於無奈罷了。
心高氣傲的父親杜有成,白淨的臉龐略顯消瘦,像個書生,仗著曾在鎮上的學校裏念過高中,平時跟沈登英說話時的語氣總是居高臨下的大聲嗬斥和無以複加的惡語相向。
就在昨天,在又一場疾風驟雨的爭吵之後,父親的辱罵聲,摔門聲,空氣中彌漫著母親的哭聲。
母親又哭著回了娘家,杜一芃已經習慣了這種氛圍,她安慰著驚慌失措又哭又鬧的弟弟,弟弟與姐姐性格截然不同,在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吵鬧聲中,他變得沉默寡言又膽怯懦弱還特別愛哭。
在微亮的晨光中,杜一芃開始了一天的忙碌,麻溜利索的把家裏的一切收拾妥當,天色正好大亮。杜有成起床後,揭開鍋蓋看著鍋裏還在翻著熱氣的苞米粥,另一個碗裏還有紅薯,他皺了皺眉頭,反手又將鍋蓋蓋上。
杜一芃看到父親的架勢,就知道他大概不想吃了,她知道父親還有一個吃早飯的地方,那就是隔壁生產組的周為榮嬢嬢家。
這裏是貴州省東北部,地處黔渝邊沿結合部,苗族、土家族、仡佬族,漢族等多民族雜居的地方,全縣總麵積2774平方公裏,有轄3街道,11鎮,2鄉,124個村,總人口48.03萬人。少數民族總人口46萬人。
隋開皇19年,(公元599年)置縣至今已有1400多年曆史,素有仡佬之源,丹砂古縣,鋁土礦都,銀杏之鄉的美譽,1987年成立務川仡佬族苗族自治縣。
這裏各民族的文化及素養,各種規矩禮節,都有差異性,少數民族其人口分布高於漢人,好在大家都和睦相處,各民族之間也在互相團結進步,促振興,各民族特色文化也在互相交往,交流,交融。
周為榮就是本村的少數民族,她長得眉清目秀,能歌善舞,以前杜有成在鎮上學校念高中那會兒,周為榮讀初中,每天上學放學十幾裏山路,都與杜有成同行。
說兩小無猜,其實已是情竇初開。周為榮的父母思想觀念較傳統且保守,不願意女兒嫁給外來戶的杜家,主要是覺得杜家的家庭條件非常差,門不當戶不對,杜家爹媽都是老實人,兄弟姊妹6個,家裏人口眾多,全家靠種地為生,入不敷出,弄得非常拮據,一年到頭解決溫飽都成問題,也沒有其他的經濟收入來源,所以周家將他定性為“不是過日子的人”。
加上杜有成家裏確實也是這種情況,非常無奈,最終他非常的遺憾,有書有學校不能讀書,當時也因交不上學費就中止了學業,周為榮也退學回家,所以這段蒙蒙濃濃的青澀之情,彼此的初戀,沒發芽沒開花就無疾而終。不久,他們便雙雙各自在父母的安排下倉促成家。
自此一別 ,倘若各自婚嫁 ,心中難免哽咽吧!
二
他們之間的故事本來到此為止,可遺憾的是,周為榮的丈夫外出打工,在一家私人老板開的煤窯幹活,幹的是下井挖煤的工作,因為是私人開的,安全常識沒有做到位,悲劇的是沒兩年就發生了礦難,煤礦老板派人給周為榮送來據說是其丈夫的骨灰盒,並悄悄塞給周為榮三萬塊錢,說私底下處理就好,並威脅她,讓她不要聲張,否則什麼都沒有。
周為榮帶著哭腔去找到杜有成幫忙,她說:“我一個女人家,哪懂這些嘛”,觀看熱鬧的人大家七嘴八舌的,這杜有成不去也得去,村裏人也覺得既然人已經死了,骨灰盒也送回來了,人家也給了補償,再說其他話已沒有意義。
作為村裏最有學問的人,杜有成是了結這件事的主要見證人。他堅持向礦上老板討要伍萬元;經過反複討價還價,也為了息事寧人,礦上代表當場又掏出兩萬,此事圓滿解決。
多得了兩萬的補償金,周為榮對杜有成感謝有加。
一來二去,年輕時的那點情愫,很快複萌。帶著兩歲兒子的周為榮,成了杜有成的第二個家,經常不請自來,大搖大擺地闖進她屋裏。
眼看父親就要離開,杜一芃不得不鼓起勇氣,迎著父親叫了一聲:\\\"爸爸老師交代今天要交五塊錢,照畢業照片”。
杜有成抬眼看了女兒一眼,他對這個女兒本來還是存有一線希望的,他給她起名“杜一朋”,本來是這個“朋”,是想表示女兒會成為他在家裏的一個朋友,他能把心裏的苦衷跟朋友傾訴一下,但他漸漸發現,女兒長得越來越像她媽,而且跟外婆走的很親。
這是他不想看到也不願看到的。
而杜一朋呢,隨著上學讀書識字越來越多,在日積月累中,她喜歡查閱資料,把老師上課講的不明白的隨時記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回家以後隻要空閑更是常查字典,弄明白意思才罷休。
她無意間在字典中翻到了這個“芃”字,是個一年一枯榮的藤蔓蒿草的意思,看古書上說的一種草,甚至有指向狗尾巴草之意。
狗尾巴草,別名狗尾草,是禾本科、狗尾草屬一年生草本植物,一般生於海拔4000米以下的荒野、道旁,為旱地作物常見的一種雜草。
她熟悉這種漫山遍野的草,其稈、葉可作豬飼料,也可入藥。狗尾草還具有清熱降火、明目清肝、祛濕消腫、補氣和胃等功效。
狗尾巴草的花語是:堅忍、不被人了解的。狗尾巴草的寓意是:默默的奉獻,雖然它沒有多姿多彩的花朵,但是它依舊展現自己特別的魅力。
因為無聲無息的狗尾草默默無聞地在田野中生存,它卻一直堅強的活著,並見證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長經曆,對這個狗尾巴花了解的越多,杜一芃就越喜歡。
她還給這種草編了一首順口溜,“是花卻又不像花,無色無香翹尾巴。隻因不是凡間種,九天宮殿曾安家。”
五年級的小姑娘,悄悄的把自己的名字改寫成了\\\"杜一芃”,他看到了女兒改寫的名字,雖然不知道女兒的心思,但他看出女兒並不喜歡自己給她取的名字。他幾次想問問女兒,但又找不到特別過硬的理由,也就放下了,沒再過問。
轉眼之間女兒就要小學畢業,他是念過書的,知道畢業證書和畢業合影必須拍照,五塊錢是省不了的。該花還得花,他摳了摳衣服前麵的口袋,掏出一張縐巴巴的五元紙鈔丟給女兒,嘴裏輕聲地嘟噥了一句:\\\"又要花錢”。
總算拿到了錢,杜一芃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她趕緊與弟弟小寶吃完早飯,匆匆忙忙,揣上兩顆地瓜,這是他們的午餐,像往常一樣檢查了一下書包準備上學。
可剛要出門,她突然想到今天要照相,照相就得穿的漂亮一點。她想起去年冬天生日的時候,外婆買的那條帶有紫色方格的花裙子,那是她唯一能拿出手的漂亮衣服。因為是冬天,除了生日那天試穿過一次,她還沒有穿它上過學校呢。
杜小寶在門口乖巧的等著姐姐,看到姐姐穿著花裙子出來,上衣卻是長短不齊髒兮兮的對襟褂,他知道今天的日子對姐姐來說不同尋常,便趕緊喊道:姐\\\"等一下,等一下”。
杜一芃不知道弟弟要幹什麼,隻得在門口停了下來。
一會兒,小寶拿著他的那件帶有紅色條紋的T恤衫跑了出來,對姐姐說:“穿上這個”。
她認識這件T恤,那是在外地打工的小姑回來過年帶給小寶的。
他一直舍不得穿,好像也沒機會穿。因為新衣服都是在重要的場合才舍得拿出來穿嘛,況且男孩子長得快,已經8八歲的弟弟與十一歲的姐姐,身高體型都不相上下,T恤又是男女共享服裝,有了這件衣服,當然是錦上添花。
照片很快就洗出來了,老師和同學們都說最出彩就是杜一芃。她那天的穿著鮮豔而得體,許多同學和老師都與她合影留念。隻是她隻有5塊錢,隻能拿到一張粘貼畢業證的半身照,包括畢業合影在內的其他照片,她都沒有。
但她不沮喪,用她多年後的話說,她是把美好留給了別人。
沈登英紅著眼睛回到了娘家,她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次這樣狼狽不堪了,已經提前從單位退休在家的老父親,此刻正扛著鐵鍬從田間回來了,見狀便以猜到了幾分,準是兩口子又鬧上了。
他對這個女兒女婿,實在是無能為力了,要說當初選擇這個女婿,也是他的極力主張,非常滿意的。
沈老頭覺得自己這個女兒,從小沒有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但是脾氣還特別倔強,又非常固執,她如果能找一個知書識禮的女婿,那實在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
正好十九歲的沈登英也到了閨中待嫁的年齡,隔壁蘆塘村的老杜頭,說自己的兒子是個高中生,好像有跡象與其他女娃有勾搭,得趕快給他尋一門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