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識在上學的路上(1 / 3)

魏金鋼隻穿著一條短褲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下午安排有課,宿舍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他用一本攤開的教科書蓋住臉,本來想用這段時間補上一覺,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裏如一團亂麻,浮想聯翩。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縣二中高三學生的集體宿舍,上下層的床鋪一個緊挨著一個擁擠在低矮的房間裏,條件極其簡陋,沒有電風扇。季節雖已到了陽曆八月底的日子,夏天的暑熱卻還沒有完全退去。魏金鋼怕被巡查的老師發現,特意讓最後走的同學將房門從外麵鎖上,房間前後幾個不大的窗戶敞開,根本沒感到屋內有一絲風吹進來,他熱得汗水直淌,索性從床上坐了起來。從窗口向外望去,校園裏的路上和操場上空無一人,午後白晃晃的陽光照在梧桐樹上,幾隻蟬隱伏在枝葉間,一聲接著一聲高亢地鳴叫,聒噪不堪。

魏金鋼複讀已是“二進宮”了。父親魏石倉十二分地不情願再讓他複讀,他覺得自己的這個兒子真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已經複讀了一年,卻沒有多少長進,再花錢供他讀一年,不知能不能考上一個半個的學校。不像前村老潘家的孩子,複讀一年考上大專,令村裏人羨慕不已。假若還是考不上,不僅白搭了一年的學費,而且還耽誤種一年的莊稼。魏石倉共五個孩子,另兩個兒子分別是銀鋼和鐵鋼,還有兩個女兒,金鋼排行老大。他們那裏大集體剛剛解散,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家裏分得十幾畝地,正是缺勞力的時候,金鋼已滿二十歲,應該為家庭分擔一份責任了。他本想今年讓老大金鋼在家幫著幹農活,抓緊攢錢給他蓋上房子,才能不愁娶媳婦。在農村,男子過了十八九歲就開始張羅相媒、找對象了。對於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的莊稼人,作為父親,他的理想不過就是能從土地裏扒拉而掙得溫飽,將孩子養大成人,兒子都娶上媳婦,增丁添口,讓家族香火不斷。魏石倉盤算來盤算去,他覺得還是讓金鋼在家種地來得實惠,而繼續供他讀書似乎成了賠本的買賣。據他耳聞,他們祖輩幾代人都是以種地為生,一色的莊稼人,能識文斷字的沒有幾個,他的爺爺、父親都是文盲,自己雖然在解放後上過“掃盲班”,但大字也識不了一鬥。金鋼能上到高中在他們家族已屬有文化的人了,他若再上還能讀個多大的前程?但魏石倉眼裏看到的卻是,他金鋼似乎沒有放棄繼續複讀的跡象,暑假期間幫忙幹農活,對耕耘耬耙耩以及其它侍弄莊稼的技能,一概應付了事,沒有一點虛心好學、認真鑽研的樣子,一有空閑便一頭紮進屋裏,拿起書本有滋有味地看起來,對裏裏外外的家務事充耳不聞。作為父親的魏石倉,他不僅從治家的全局考慮,而且他還要為每個孩子的將來著想。他覺得金鋼這孩子讀書不行,幹農活、侍弄地也不是一塊好料,他的心思沒有放在一畝三分地上,年齡都這麼大了,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作為老大,金鋼應給他的弟妹做出榜樣,讀書和種地你總得選一個吧,如果不繼續複讀上學,就得踏實地下地種田!魏石倉為金鋼的將來在心裏已拿定了主意。

一天,村支部書記在大喇叭裏通知,鄉裏組織修護大白河堤壩,每戶出工一名壯勞力,下午天黑前必須趕到。大白河是黃河改道前的一條支流,由於近幾年雨水較大,河道多年淤積沒有及時疏浚。每年夏天汛期,河水上漲,被衝垮的堤壩綿延幾公裏。鄉裏一到這個時候便組織人員挖土修護,這當然是義工,除了管一天三頓飯,住宿和工具都是村民自己想辦法解決。今年,魏石倉便安排兒子金鋼出這個工。他覺得既然想讓金鋼在家裏種地務農,就得給他機會曆練曆練,把渾身的筋骨拉伸開,力氣就會慢慢地從結實的身體裏長出來,才能負荷起將來繁重的田間勞動,也不枉長就的一副好皮囊。魏石倉說:“金鋼,你出工修河壩去吧。”魏金鋼一聽,不滿地說:“我不去,我幹不了這活。”說罷,他後悔說了這一句。魏金鋼知道,每年這活都是父親去幹,他已是壯實的大小夥子了,既然賦閑在家,該為辛苦的父親分擔一些重任。但修護河壩不是三天兩天能完成的,起碼得十天半個月,吃住在工地,他不僅在這段時間看不成書,而且高三過不了幾天便提前開學,他還準備繼續複讀,不管將來能不能考上大學,單單為了他在心底堅守的那份信諾,無論如何他還得咬牙再堅持複讀一年。魏金鋼的話一出口,便已收不回來了,還沒來得及向父親解釋,魏石倉近日來壓在心底的火一下子迸發出來,他朝著魏金鋼罵:“你不出工,誰去出工?還讓老子我去出工不成?我白養你這麼個畜牲,你空長一副大個子,你在家裏晃來晃去會礙我的眼!”魏金鋼頂撞他說:“誰出工,我不管,反正我不去!我今年還去複讀。”魏石倉一聽他還要讀書,嘲譏他道:“你們來看哪,不是那個讀書的料,還非要像老母雞一樣抱二遍窩,你別給咱魏家丟人了,小子!據我所知,咱們祖輩還沒出過讀書人,祖墳上還沒冒青煙!你還能比祖先強過多少?你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吧。”魏金鋼的母親一看他父親在火頭上,生怕兒子吃虧,連忙過來勸慰道:“孩他爹,你別這樣說孩子。他既然想複讀,就讓他去吧,再讀一年肯定比今年長進一點。”魏石倉怒斥他老婆道:“你老娘們懂個屁!你覺得再上一年是那麼輕巧的事?學是讓你白上的嗎?錢從哪裏來?地都分到各家各戶了,來年這十多畝地就你老娘們和我一起幹?你有多大能耐侍弄好這些地?”魏金鋼母親聽丈夫說的雖都是氣話,但句句在理,沒敢再吭一聲,小心翼翼地從他身邊走過,慌忙到廚房忙活去了。魏金鋼不像他母親那樣極其怕他父親,一輩子謹小慎微地侍候丈夫和全家老小,一看到家裏的男人(爺爺或父親)生氣發火,一般情況她是能躲就躲,從來不敢站在某一方公開發表自己的任何一點意見。像今天她在父親麵前能替他說一句話,在魏金鋼的印象中極為罕見。雖然父親將母親罵了一番,但母親的話還是在他那裏發揮了一點作用。過了一會兒,魏石倉的語氣柔和了一些,但態度仍然很堅決,他說:“你去不去複讀我不再管,反正我沒錢供你。我掙錢是蓋新房子的,不是供你讀書用的。”魏金鋼沒有拗過父親,還是老老實實和村裏人一起出工修河壩去了。但他僅僅幹了四五天時間,實在忍受不住,渾身肌肉和筋骨劇烈酸痛,兩隻手被磨得全是血泡,腿肚子腫得又粗又圓,一邁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第六天,他被雨淋透,夜裏突然發高燒,身體如同篩糠顫抖不止。看到這種情況,工地負責人隻好派人將他送回家,魏石倉接著頂替他去了河壩工地。雖然隻幹了幾天修河壩的重活,卻讓他終身銘記,這也是他後來發奮要走出農村,開辟與他先輩們不同生活的初始動力。幾天後,他趕到學校報名,像他父親說得那樣“抱二遍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