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溫柔的愛。
總會生出極殘暴的恨意。
“好看。”我揉把揉把眼睛。
“別管多絢爛榮華，可他危害穀類，就是害蟲。”姐姐的上半張臉隱藏在陰影中，看不太清她的眼神。
刺溜一聲，那苜蓿黃蝴蝶的刻絲墨邊翅膀，撲棱煽動起來，想要衝出那個玻璃鏡框。我的腳底一軟，幾乎跌落在地板上。
“姐姐，好看的蟲子都是害蟲嗎？馬蜂看上去比蜜蜂威武。蛇王國裏麵如果選妃子，眼鏡蛇可能比蟒蛇有勝算。還比如自然課書裏說，青蛙對人類很好，可我看著很惡心。”猩猩拽起姐姐的胳膊，自從周浩然走後，她有說不盡的快樂。
啊，就是不用背書包去上學的，快樂。
“大多數好看的東西，都是壞的。不隻是蟲子，還包括人，特別是人。”姐姐仰起頭，這時我才注意到，她下巴脖子交界的地方，有顆很淡很美的痦子。
她的下巴比幾個月前更加尖銳了。
“其實醜東西也有壞的，隻是沒人關注。壞東西本來就引人注意，這裏麵特別好看的，格外勾人心魄。這裏麵人類的感情尤甚。”我看著猩猩，又想起來周浩然那高傲冷漠的眼神。
一陣反酸。
“感情發自肺腑，怎麼會有好壞之分呢？”姐姐溫柔的說起來，然後撫摸起來那煊亮的玻璃櫥窗。
“姐姐我從雪地裏麵，抽出一捆柴火，點燃取暖。你說，這火是好的還是壞的？”一陣寒風吹過，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當然是很好的啦？要麼小女孩也不會把火柴全部用完呐。”姐姐轉過頭，柔順的頭發在耳畔打著花，像深海裏翕動的水草。
“是啊，火光裏麵她看見了疼愛自己的外婆。”我順著說。
“可如果下一秒，火光裏的眼睛變黃變紅，眼神不再溫柔，外婆不是外婆，成了巫婆，要爬出來往你嘴裏麵塞進毒蘋果，讓你變成提線木偶，任其擺布揉搓。讓你用火把燒了宮殿，和城堡裏的朋友，你說這火是好的還是壞的？”我用盡自己文學創作裏的才華，來理解姐姐講的鬼故事。
“壞透了。”我低下頭不說話，半晌後抬起頭來，“姐姐的世界裏，也有這樣的壞東西嗎？”
“太多了，陸續出現，但都對我造成不了什麼傷害。除了馮康。”姐姐眼神很溫柔，很冷淡。
“那會兒，我隻比現在的你大一點。”姐姐沒來由講起來。
“好巧不巧，學校裏也在舉辦昆蟲展，比這次有派頭多了。當時各個工廠效益都很好，作為工廠子弟學校，財大氣粗，搞個活動底氣也足。當時你爸爸還是學校語文組組長，他選了幾個往年得過區裏作文競賽二等獎以上的孩子，為昆蟲標本寫打油詩，詩旁還要附上作者2寸照片。其實他們之所以叫詩，我覺得就是組長鼓勵那些同學而已。大家寫的怎麼說，也就是過家家般的打油詩。我也去寫了幾首，裏麵就有這苜蓿黃蝶的。我給那小家夥寫的是最認真的，因為小時候的我覺得它好霸道好美豔。”
“兩周後的某個星期五，即將完成大掃除的我，被一團陰影擋住，仰頭映入眼簾是幾個高年級的學長。扭頭看班裏其餘值日生，早已不見蹤影。那時我正舉起一個板凳，有點費力，要把它架上桌子，”姐姐吞了吞唾沫，“他們三下五除二幫我擺整齊凳子，說讓我去樓上。你知道的，咱們學校的規矩，多一層就高一年級，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樓上到一半，我身上被層細汗浸濕了，也不知道是打掃衛生熱得，還是因為什麼。”
“我走進那間橙黃色的教室，打扮風格與別的班級不太一樣，每個課桌上沒有幾本書，倒有很多漫畫，喝掉一半的橘子汽水，零星散亂擺著。每張課桌下麵，都至少有一隻上好的足球，但都有點磨損，沾滿泥土，散發著斷掉草莖混雜著橡膠跑道的芬芳。那時黃昏已很深，暮氣還很重，窗紗屜子大開，天藍色的簾子已成半透明，被晚霞染出狡猾的淺紫色。他背對著我，雙手插進運動裝的校褲，校服上全是新鮮汗水，幾乎透明。那紅色短袖上的‘7’字已變得扭斜彎曲，不太周正地勾勒出他脊背的肌肉線條。他大概剛剛踢完足球，蓬鬆微亂的毛寸上浮起層汗水，暮光透過，好像沾滿金色露珠的小鬆鼠。”
“姐姐，你對第一次見學長的印象好深呢。你是不是很喜歡小鬆鼠呢。你看，”我舉起來櫥窗之間的裝飾鬆果擺件，“我之前也見過那麼一個哥哥。馮康，是這個名字吧。我的印象裏，他就像一隻鬆鼠，生長在叢林深處，跳躍，睡覺，唱歌和覓食。任由枝杈分布錯落而開的晚霞，在林間尋找什麼。在等待你吧。”
“他其實不是鬆鼠，是有毒的刺蝟。我本來應該早點知道，也不至於後麵那樣。我不想看見他，即使是腦海中的他，短痛賽過長痛，所以我在最開始說清他的樣子，以後不會再說。其實，那時候的他，真的很好看，比苜蓿黃蝴蝶還好看一百倍。”
“姐姐，我小時候在操場也看見過個大哥哥，五官立體對不對？每一寸肌膚都沒有陰暗，仿佛被陽光清洗幹淨，對不對？你說的那個學長……他是不是，沒有你想象得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