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好萊塢喜劇演員傑瑞·宋飛曾經說:“一本關於失敗的書沒能賣出去,證明這本書成功了嗎?”

我恰好寫了這本關於失敗的書。用今天流行的話來說,它是垂直細分領域裏天文學家失敗的書。我當然關心這本書能不能賣出去,但我更關心的是,在這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我自己有了什麼樣的變化。

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一點也不平靜。我每寫完一章,就通知編輯一次,以至於她懷疑我在微信對話窗口裏寫周報。後來編輯也習慣了,有一周我沒有彙報,她反而不適應了。我這麼做是因為內心希望自己可以喘口氣,就好像打完一場硬仗之後的士兵渴望稍許休整,就算還不到論功行賞的時候,在戰地吃一次豬肉燉粉條也行啊。

我也理解,編輯挺不容易。在選題還沒有著落的時候,編輯是哲學家,痛苦地生活在人類的莽莽歎息上。在聯係到作者之後,編輯是職業鼓勵師,仿佛作者的每一個字都有可能幻化成“10萬+”。在作者創作的過程中,編輯宛如在鋼絲繩上行走的雜技演員,仔細拿捏催稿和安慰之間的微妙平衡。拿到初稿之後,編輯成了一位慈祥的老母親,要給這個由文字組成的“孩子”喂奶,洗澡,陪學習。付印之後,編輯又成了經紀人,安排各種活動,見各種人。在整個過程中,編輯的角色多次轉換,心情七上八下

,隻是為了做出一本像點樣的書,像樣之後最好還能讓大家都知道,大家都知道之後最好還能多買一些,買了之後最好還能去某瓣上寫個好評,好評多了之後最好還能把版權輸出海外……想多了,想多了。我也想讓大家都知道這本書,因為這本書的寫作過程,讓我自己也受益良多。

在寫作這些故事的過程中,我一次又一次重新認識了一些早就知道名字的人物。哥白尼、伽利略、龐加萊……我從小聽著科普書裏的這些名字長大,又被大學教材裏的這些名字折磨,但我發現,我並沒有真的認識他們。他們在最輝煌的時候,心裏放不下的目標是什麼?他們在徹底失敗的時候,又會想起什麼?他們對自己的失敗充滿遺憾嗎?他們怎樣看待自己的一生?我從來沒有深入研究過這些問題,隻是記住了用他們的名字命名的定理和公式。他們的角色隻是為我的知識提供可靠的素材,我認識的是一群沒有生命氣息的工具人。

作為一本非虛構的科普書,我不能妄自揣度人物的內心世界,更不能把我自己的情緒套在他們的頭上。所以,我盡可能讓自己離他們近一點,再近一點,幫助你從最近的距離看看他們。這個過程有時候快樂,有時候也痛苦。

寫西芒托學院那一章的時候,我連續幾個晚上做噩夢,夢見自己飄蕩在中世紀的佛羅倫薩,撞見美

第奇家族的衛兵就驚醒了。重新睡去,夢見自己真切地看到皮蒂宮的磚牆,觸摸到伽利略和西芒托學院的成員觸摸過的溫度,睡夢中竟然笑出聲來。寫完這章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寫勒讓蒂那章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那種感覺就像整個身體泡在印度洋的波濤中,海水沒過我的頭頂,四周沒有陸地和島嶼,也沒有任何過往船隻。我根本不會遊泳,自顧自感受著孤獨和絕望。我強迫自己從孤獨和絕望中掙脫出來,為勒讓蒂寫下失敗中隱藏著的成就。勒讓蒂的兩位好朋友點亮了他絕望的航程,也點亮了我的寫作時光。寫韋伯的時候,寫到最後,我甚至有些羨慕這樣的失敗。我羨慕他在二戰中和死亡擦肩而過的傳奇,羨慕他為了興趣更改方向的決心,羨慕他在別人隻敢說說的情況下動手去做的勇氣,羨慕他遭遇的負麵結果。眼前的技術失敗了,一轉身,有家人,有學生,有記得自己的後生晚輩。我所認識的天文學家,都是麵對失敗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