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權
加冕
1701年1月18日,勃蘭登堡的選帝侯弗裏德裏希三世在柯尼斯堡舉行加冕儀式,成為“在普魯士的國王”。儀式之輝煌盛大,在霍亨索倫王朝的曆史上算得上前無古人。據目睹儀式者的記錄,稱選帝侯一家率領扈從、攜帶大量行李,動用了1800輛馬車,從柏林出發,沿著大路向東行進,前往舉行加冕儀式的場所,加上沿路用來替換的馬匹,總共準備了3萬匹駿馬。沿途的村莊無不張燈結彩,在大路的兩側布置熊熊燃燒的火炬,有些村莊甚至還用精美的布料裝飾臨街的房屋。1月15日,身著藍色天鵝絨號衣,佩戴全新王室紋章的傳令官進入柯尼斯堡,穿城而過,宣布普魯士公國已經成為擁有獨立主權的王國,為慶典拉開了帷幕。
1月18日晨,加冕儀式在選帝侯的謁見廳正式舉行,廳內早已安放好了為儀式特意準備的王座。選帝侯身著猩紅底色,飾有金色圖案,鑽石紐扣閃閃發光的華服,肩披配有白色貂皮內襯的深紅色披風,在一小群男性家族成員、廷臣、地方大員的簇擁下,戴上王冠,拿起權杖,接受全體觀禮人的效忠。接下來,他又來到妻子的寢宮,在王室成員的注視下,把她加冕為王後。等級會議代表宣誓效忠後,國王夫婦來到柯尼斯堡的城堡教堂,接受塗油禮。在教堂門口恭迎二人
的是兩位為了舉行塗油禮而特意任命的主教,其中一位信奉路德宗,而另一位則信奉加爾文宗——塗油禮需要由兩位宗派不同的主教共同主持的原因是,勃蘭登堡-普魯士是有兩個宗教信仰的國家,一部分臣民信奉加爾文宗,而另一部分則信奉路德宗。唱詩班吟唱讚美詩、主教宣講布道後,教堂內鼓號齊鳴,宣布國王即將登場,把儀式推向了高潮——弗裏德裏希起身離開王座,在祭壇前下跪後,加爾文宗的主教烏爾西努斯舉起右手沾滿聖油的兩根手指,為弗裏德裏希的額頭、左腕、右腕(手腕上塗油的位置位於脈搏的上方)施塗油禮。接下來,王後也接受了塗油禮。禮畢,教堂內鼓樂喧天,參加塗油禮的神職人員聚集到王座前,集體向國王宣誓效忠。新的一輪讚美詩、祈禱詞結束後,一位身居高位的廷臣走上前來,宣讀大赦令,宣布除了瀆神者、殺人犯、欠債不還之人、冒犯君主之人,所有其他的罪犯一律無罪釋放。1
就典禮支出占全國財富的比例而論,1701年的加冕儀式毫無疑問是勃蘭登堡-普魯士曆史上花銷最大的宮廷儀式。盡管在那個年代,宮廷儀式是用來展示權威的手段,各國的統治者全都樂此不疲,但比起正常的情況,普魯士初代國王的加冕儀式也仍然太過奢華,顯得非同尋常。為了支付典禮的費用,
政府征收了一項特別王冠稅,但稅款的總額卻隻有區區50萬塔勒——僅僅是王後的後冠就花費了五分之三的稅款,而國王的王冠則用貴金屬打造,鑲滿鑽石,價格更為昂貴,不僅花完了剩餘的所有稅款,還產生了大量額外的支出。由於沒有任何存世的史料全麵記錄了各項花費,想要計算出慶典的總支出並不容易,但還是有人做出估測,認為加冕儀式及配套的慶祝活動總共產生了600萬塔勒左右的支出,差不多相當於霍亨索倫王朝中央政府整整兩年的收入。
除了豪擲千金,加冕儀式在另一個方麵同樣也獨一無二。儀式從頭至尾,全都“量體裁衣”,是為了滿足特定曆史時刻的特殊需要而專門設計的產物。弗裏德裏希一世#pageNote#0親自擔任儀式的總設計師,一手包攬了所有的細節,大到全新的王室標誌、世俗典禮的儀式過程、城堡教堂內的禮拜儀式,小到主要參與者衣裝的樣式、顏色,全都要親自過問。雖然弗裏德裏希身邊有精通宮廷禮儀,能夠為加冕儀式建言獻策的專家團隊,其中詩人約翰·馮·貝塞爾學識最為淵博,自1690年起,直到弗裏德裏希去世為止,一直都擔任宮廷典禮官,對英格蘭、法國、德意誌諸國、意大利諸國、斯堪的納維亞諸國的宮廷禮儀了如指掌,但凡是遇到與加冕儀式相關的重大事項,仍然隻有選帝侯
本人才有權拍板定奪。
在上述因素的影響下,加冕儀式不僅獨一無二,還顯得非常刻意,是一個借鑒了曆史上歐洲各國加冕儀式的大雜燴,既效仿了一些最近的儀式,也看得到一些更為古老的儀式的影子。設計儀式時,弗裏德裏希除了看重儀式美學上的衝擊力,還力圖向世人展示,在他自己看來,國王的地位都有哪些本質特征。儀式使用的王冠不是有開口的圓環,而是采用由貴金屬打造,頂部封閉的圓頂結構,象征著君主統轄一切,將世俗及宗教領域的最高權威集於一身的至高權力。此外,儀式上君主接受王冠的方式也與歐洲各國盛行的做法大相徑庭,並沒有由神職人員加冕國王,而是舉行單獨的加冕儀式,由國王自己親手戴上王冠,之後再由神職人員施塗油禮,從而強調了國王獨立自主,隻對上帝負責,不受任何世俗及宗教權威製約的地位。約翰·克裏斯蒂安·呂尼希是當時研究宮廷“禮儀科學”的知名專家,他在描述弗裏德裏希的加冕儀式時,特地解釋了這一做法的重大意義。
那些由等級會議授權成為君主,獲得君權的國王通常都會先接受塗油禮,之後再披著紫色的披風、頭戴王冠、手拿權杖,端坐於王座之上[……]但陛下[弗裏德裏希一世]成為國王,既不借助等級會議的權威,也不需要其他任何[勢力的]幫助
,所以類似的權力移交過程完全是畫蛇添足——陛下效仿古代的君王,以自身權力為依據,親手戴上王冠,成為一國之君。2
考慮到勃蘭登堡選侯國和普魯士公國最近的曆史,儀式上的這些象征性的舉措顯而易見,具有十分重要的政治意義。大選侯與普魯士等級會議的權力鬥爭,尤其是與柯尼斯堡城的明爭暗鬥,仍然曆曆在目,讓人心有餘悸。加冕儀式前的一個細節很能說明問題:弗裏德裏希一直都把等級會議蒙在鼓裏,沒有征求他們的意見,直到1700年12月,才單方麵地告知即將舉行加冕儀式的消息。此外,彰顯新成立的王國的獨立地位,駁斥波蘭王國和神聖羅馬帝國以任何形式對普魯士提出的主權訴求,同樣也十分重要。1698年,英國特使喬治·斯特普尼在寫給北方部#pageNote#1大臣詹姆斯·弗農的報告中指出:
勃蘭登堡現在的這位選帝侯十分看重自己對普魯士公國擁有絕對主權這件事——神聖羅馬帝國所有其他的選帝侯、諸侯全都要獲得皇帝的授權,才能成為一國之君,沒有獨立主權,所以普魯士的特殊地位令勃蘭登堡的選帝侯鶴立雞群,擁有高於神聖羅馬帝國所有其他君主的權力,而這也正是選帝侯想要獲得更為高貴的頭銜,把自己與其他的選帝侯、諸侯區別開來的原因。3
圖6 在普魯士的國王弗裏德裏希一世
(1688—1701年為選帝侯,1701—1713年為國王)。畫家應當是薩穆埃爾·特奧多爾·格裏克,繪於弗裏德裏希的加冕儀式之後
弗裏德裏希之所以會選中“在普魯士的國王”這樣一個頭銜(這個頭銜的確顯得非同尋常,動不動就被歐洲各國的君主、廷臣當作笑柄),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王室普魯士”#pageNote#2仍然是波蘭王國的一部分,而這個頭銜則表明新成立的王國擁有獨立主權,能夠徹底斷了波蘭當局利用“王室普魯士”,拿主權問題做文章的念想。與維也納當局談判時,弗裏德裏希尤其小心謹慎,確保雙方達成的任何協議都必須措辭嚴謹,明確指出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並不是“在普魯士的國王”這一頭銜的“創立者”(creieren),而隻是“承認了”(agnoszieren)這個頭銜的地位。柏林與維也納當局達成的最終協議包含一個引發了極大爭議的部分:一方麵做足表麵文章,承認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特殊的首要地位,是地位最高的基督教君主;另一方麵又明確指出,普魯士王國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國家,帝國皇帝的承認並不是王國立國的必要條件,而隻是皇帝表達善意的方式。
與之前經常出現的情況如出一轍的是,1701年時,柏林當局之所以會紅運當頭,是得益於國際局勢的發展。要不
是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遇到了麻煩,急需勃蘭登堡的幫助,他多半就不會願意與勃蘭登堡的選帝侯合作,幫助他提升地位,獲得國王的頭銜。是時,西班牙的王位出現空缺,法國想要把路易十四的孫子推舉為國王,而歐洲各國則結成聯盟,與法國針鋒相對,哈布斯堡王朝與波旁王朝曠日持久的龍爭虎鬥即將進入一個更加血腥的新階段。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意識到大戰已經迫在眉睫,認為必須做出讓步,才能爭取到弗裏德裏希的支持。哈布斯堡王朝、波旁王朝都開出了極其優厚的條件,弗裏德裏希一時間搖擺不定,不知應當如何選擇,但最後還是決定與神聖羅馬帝國結盟,以此為條件,於1700年11月16日與皇帝簽訂了《王位協定》(Krontraktat)。按照協定的規定,弗裏德裏希除了要派出一支兵力8000人的軍隊,支持皇帝的對法作戰,還應當做出各式各樣更加籠統的承諾,表示對哈布斯堡王朝的支持;而維也納當局則不僅要承認“在普魯士的國王”的獨立君主地位,還必須在神聖羅馬帝國內部,以及歐洲的大舞台上施加影響力,設法讓這個新頭銜得到國際社會的普遍承認。
弗裏德裏希成為國王後,不僅朝廷機構變得更加龐雜,宮廷儀式的奢華程度也今非昔比。許多儀式都有明顯的曆史意義:從
加冕儀式的周年紀念日,到王後、國王的生日,到黑鷹勳章的授勳儀式,再到大選侯雕像的落成儀式,朝廷都舉辦了盛大的慶典。弗裏德裏希的父親大選侯統治的一大特點是,他表現出了強烈的曆史意識,認識到曆史對統治者的重要意義——16世紀末時,這種意識就已經在西歐各國的朝廷流傳開來,而弗裏德裏希則將這種意識融入了製度之中。41688年,薩穆埃爾·普芬多夫接受弗裏德裏希的任命成為宮廷史官,之後編寫了第一部係統性地利用政府文檔的史書,出色地記錄了大選侯的統治。
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打得不可開交,其他歐洲國家的朝廷焦頭爛額,隻想著如何與敵人交戰、如何圍攻敵方城堡的那段時間,普魯士的宮廷反倒歌舞升平,一個在柏林親曆了那段曆史的英格蘭人對此頗有微詞,宣稱“表演、舞會,以及類似的娛樂活動”沒完沒了,似乎永無止境。5普魯士宮廷生活的奢華程度發生了質的變化,對各國派駐柏林的使節來說,這意味著生活成本必將大幅增加。1703年夏,英國特使(後來的常駐使節)雷比勳爵遞交報告,宣稱自己的“馬車、馬具在倫敦顯得氣派,但在柏林卻不夠檔次”。在這一時期,英國的外交使節時常在報告中大倒苦水,抱怨勃蘭登堡-普魯士的宮廷突然變成了全歐洲最奢華
的宮廷,要想按照新的標準,維持外交使節應有的排場,花錢簡直像流水一樣。房間需要重新裝修,仆人、馬車、馬匹全都要按照更嚴格的標準配備號衣、裝飾、馬具,花銷甚巨。“我這出使的差事肯定是個賠本的買賣了”,雷比不止一次在報告中叫苦連天,雖未明言,但他顯然想要政府提供更多的津貼。6
1705年2月,弗裏德裏希一世的第二任妻子漢諾威的索菲·夏洛特因病去世,宮廷大辦喪事,也許是王室熱衷於繁複宮廷禮儀的最生動體現。夏洛特王後去世時恰巧在娘家探親,於是弗裏德裏希便派出一位身居高位的廷臣,命令他率領整整兩個營的勃蘭登堡士兵把靈柩護送回柏林。靈柩抵達柏林後被安置在靈床上以供瞻仰,為期六個月。宮廷下達最為嚴格的命令,要求普魯士全國進入“最為莊嚴的哀悼期”,所有出入宮廷的人都必須身著黑色長披風,所有人的房間、馬車、馬具都必須“用黑布裝飾,以示哀悼”,就連外國使節也不得例外。
宮廷深陷哀悼,那陣勢我這輩子從來都沒見識過——宮中所有的女性都戴著黑頭巾、黑麵紗,把臉包得嚴嚴實實,所有的男性都身著黑色的長披風,所有的房間都掛滿了黑布,唯一的反差是每個房間裏都點著的那四根蠟燭。一切都籠罩在黑色之中,要不是國王身後一直都跟著一個
寢宮侍從,把他黑披風的下擺高高舉起,你就很難認出眼前的人便是國王陛下。7
弗裏德裏希除了更加重視宮廷奢華的氣派、繁複的禮儀,還加大文化領域的投入,力度超過了霍亨索倫家族所有的前代君主。大選侯在位的最後幾十年間雖然加大投入,在首都修建一批能夠彰顯君主權威的建築,但如果與後繼者弗裏德裏希在位時的大興土木相比就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了。弗裏德裏希不僅請來瑞典的建築大師約翰·弗裏德裏希·埃奧桑德,讓他負責在夏洛滕堡#pageNote#3修建了一座配有大型園林的巨大宮殿,還在柏林城內安放了一大批用來展示君主權威的雕像,其中最具代表意義、最引人注目的當數雕塑家安德烈亞斯·施呂特設計的大選侯騎馬像。飽受戰火摧殘的柏林城脫胎換骨,成了一座街道寬闊、建築雄偉、充滿藝術氣息的朝廷所在之城。
1700年7月,弗裏德裏希借著爭取國王頭銜的政治博弈即將成功的東風,成立了王家科學學會,之後又把學會更名為普魯士王室科學院——要知道,在那個曆史時期,擁有王室科學學會算得上最能彰顯統治者權威、最受追捧的殊榮之一。8哲學家萊布尼茨為紀念學會的成立(學會的正式成立日是7月11日,同時也是弗裏德裏希的生日)設計了紀念章。紀念章的正麵是選帝侯的肖像,反麵則是代表勃
蘭登堡的雄鷹直衝雲霄,飛向天鷹座的圖畫,圖畫周圍還刻有這樣一句格言:“胸懷星辰,勇往直前。”9
為了獲得國王的頭銜,擁有國王的排場,弗裏德裏希投入了大量的金錢和精力,之後為了維持國王的尊嚴,他更是鋪張浪費,勞民傷財——那麼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嗎?弗裏德裏希的孫子弗裏德裏希二世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廣為人知:他不留情麵,用尖刻的語言,完全否定了祖父的做法。在弗裏德裏希二世看來,祖父所做的一切完全是為了滿足虛榮心——在他的筆下,普魯士王國首位國王的形象是如此糟糕:
他身材矮小,體態畸形,神情傲慢,樣貌粗俗。他的內心就好似一麵鏡子,隻能反射外部的景象,沒有一丁點兒的內涵。[……]他把虛榮當作真正的偉大。他隻注重外表,輕視那些貨真價實,真正派得上用場的東西。[……]他是如此狂熱,想要獲得國王的頭銜,不過是為了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好讓自己可以名正言順,盡情地鋪張浪費,享受盛大的宮廷儀式。[……]總的來說,他辦小事時是個偉人,辦大事時卻變成了矮子。他的曆史地位相當尷尬,無論是他的父親,還是他的兒子,都擁有更突出的才華,足以令他的曆史形象暗淡無光。10
弗裏德裏希的宮廷產生了巨額開支,長遠角度來看,肯定難以為繼,
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弗裏德裏希作為勃蘭登堡-普魯士的首位國王,也的確沉迷於盛大的節日慶典、繁複的宮廷禮節,樂此不疲。然而,過分強調弗裏德裏希的個人弱點,從某些方麵來看,同樣也是不公正的。在這一曆史時期,弗裏德裏希一世並不是唯一想要獲得國王地位的歐洲統治者——1691年,托斯卡納大公獲得了要求他人尊稱自己“殿下”的權利;在之後的數年間,薩伏依公爵、洛林公爵也相繼獲得了相同的權利。從柏林當局的角度來看,更為重要的是,1690年代,不少與霍亨索倫家族存在競爭關係的其他德意誌統治者家族也動起了稱王的心思。1697年,為了當選波蘭國王,薩克森的選帝侯不惜皈依天主教;在差不多同一時期,漢諾威的選帝侯也開始與英政府接洽,討論繼承英國王位的可能性。#pageNote#4巴伐利亞的選帝侯和普法爾茨的維特爾斯巴赫王朝也全都有稱王的打算(他們的算計最終全都竹籃打水一場空),前者想要直接升格為國王,而後者則打起了“亞美尼亞王位”的主意。換言之,1701年,弗裏德裏希加冕稱王的做法並不是個別君主憑著個人喜好,異想天開的結果,原因是17世紀末時,在神聖羅馬帝國及意大利諸國,大部分統治者仍然沒有獲取王位,想要提升自己的地位,弗裏德裏希不
過是順應潮流而已。國王的頭銜的確十分重要,因為在這一曆史時期,是否擁有王位,關係到統治者能否在國際社會的交往中得到擁有特權的地位。此外,由於那個年代簽訂意義重大的和平條約時也會認可國王的優先地位,所以這是有可能對政治博弈造成實際影響的重大問題。
近年來,學界對近代早期的歐洲宮廷作為政治及文化機構所起到的作用表現出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讓我們對宮廷儀式的實用性有了更加明確的認識。宮廷慶典的作用十分重要,既可以傳遞信息,又能夠彰顯君主統治的合法性。1721年時,哲學家克裏斯蒂安·沃爾弗指出,“普通人”缺乏理性,隻懂得眼見為實,根本就無法領會“什麼才是國王的威嚴”,但即便如此,如果讓他“見識宮廷的盛大場麵,讓他的感官接受全方位的刺激”,那麼他就有可能感受到君主的權威。沃爾弗最終得出結論,認為“從任何角度來看”,無論是規模可觀的宮廷,還是排場相對宏大的宮廷儀式,都“不是畫蛇添足,不應遭到無端指責”。11此外,由於家族外交關係網絡及文化紐帶起到的連接作用,不同國家的宮廷之間都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所以說,宮廷並不僅僅是各個統治者的領土上精英階層用來開展社會生活及政治生活的中心,同時也是相互連接的節點,
組成了一個複雜的國際宮廷網絡。比如說,宮廷為加冕的周年紀念日舉行盛大慶典的時候,都會有大量的外國訪客前來觀禮,更不要提那些從來都不會錯過盛典的皇親國戚、外國特使了。
每逢宮廷典禮,都會有具有官方或半官方性質的記錄出版問世,一絲不苟地記載出席者的優先順序、穿著打扮,描述典禮繁複的禮節、盛大的場麵,不會落下任何細節,從而進一步增強了典禮在歐洲國際宮廷網絡內部的影響力。儀式化的治喪工作同樣會留下官方記錄,所以也可以起到相同的作用。索菲·夏洛特王後去世後,弗裏德裏希之所以會下達命令,大辦喪事,主要的原因並不是表達他個人的喪妻之痛,而是要以治喪為名,向外界傳達信息,讓世人認識到自己的朝廷舉足輕重的地位。信息的受眾除了本國的臣民,還包括其他統治者的宮廷,這些統治者應當通過不同程度的悼念活動來致哀。這是那樣理所當然,正因為如此,得知路易十四沒有命令凡爾賽宮悼念索菲·夏洛特後,弗裏德裏希一世才會火冒三丈,而路易十四很可能是以此來表達對柏林當局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中采取親奧地利政策的不滿。12悼念活動與許多其他交織於宮廷生活中的盛大儀式一樣,也是用來傳達政治信息的工具,是歐洲政治溝通體係的組成部分。從這個角度
來看,宮廷是一種工具,作用是當著國際“宮廷公眾”的麵,展現君主的身份地位。13
1701年的加冕儀式並沒有為普魯士奠定為新王舉辦神聖加冕儀式的傳統——這也許是這場盛大的儀式最為出人意料的結果。弗裏德裏希一世的繼承人弗裏德裏希·威廉一世自小就對母親喜愛宮廷禮節、沉迷宮廷娛樂的做法恨之入骨,長大成人後,更是對標誌著父親統治特色的種種儀式不屑一顧。他成為國王後,不僅根本就沒有舉辦任何形式的加冕儀式,還大幅裁撤了父親創立的宮廷機構。弗裏德裏希二世與父親弗裏德裏希·威廉一世一樣,也對各種炫耀統治者家族地位的做法嗤之以鼻,完全沒有恢複加冕儀式的打算。勃蘭登堡-普魯士就此變成了一個沒有加冕儀式的王國。此後,勃蘭登堡-普魯士的曆代國王沿襲舊製,把在柯尼斯堡接受普魯士等級會議的效忠,在柏林接受霍亨索倫家族其他領地等級會議的效忠,當作確立自己統治者地位的即位儀式。
盡管如此,我們從現代人的角度回顧曆史,還是會十分清楚地看到,獲得國王頭銜後,勃蘭登堡政權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曆史階段。首先,我們必須指出,在霍亨索倫王朝曆代後繼者的集體記憶中,與儀式相關的典禮塵封了很久。例如,弗裏德裏希一世在加冕的前一天設立了黑鷹勳章,用
來獎勵勃蘭登堡-普魯士王國最傑出的友人、臣仆。在之後的曆史中,勳章漸漸地淡出了視線,不再具有重大的宮廷儀式作用,但到了1840年代,弗裏德裏希·威廉四世在位的時候,最初的授勳儀式依據曆史檔案得到了還原,重獲新生。1861年,威廉一世繼承王位後,決定不再接受等級會議的效忠(許多當時的普魯士人都認為,效忠儀式太過陳腐,已經跟不上時代),轉而恢複了在柯尼斯堡舉行的加冕儀式,效仿弗裏德裏希一世,由自己親手戴上王冠。14到了十年後的1871年,威廉一世又策劃了在凡爾賽宮的鏡廳宣布德意誌帝國成立的行動,而他選擇的日期恰恰是弗裏德裏希一世加冕儀式的紀念日——1月18日。綜上所述,盡管1713年時,弗裏德裏希·威廉一世突然做出了廢除加冕儀式的決定,但儀式引發的文化共鳴並沒有完全消失,依然影響著霍亨索倫王朝的政治生活。
此外,1701年的加冕儀式還預示著君主與配偶的關係即將發生微妙的變化。在17世紀的勃蘭登堡選侯國,選帝侯的妻子、母親成為獨立的政治人物,在朝中呼風喚雨的情況並不少見,其中表現最為突出的當數約翰·西吉斯蒙德的妻子普魯士的安娜。安娜是個性格剛烈、意誌堅定的鐵娘子,遇到丈夫發酒瘋,便會毫不猶豫,抄起手
邊的盤子、杯子,劈頭蓋臉,向丈夫的腦袋砸去。西吉斯蒙德皈依加爾文宗後,勃蘭登堡的宗教政治變得複雜多變,而安娜則成了這場政治遊戲的主要玩家;此外,她還建立了為自己服務的外交關係網,幾乎奉行獨立的外交政策。到了1619年,西吉斯蒙德去世,她的兒子格奧爾格·威廉繼位之後,安娜依舊我行我素。1620年夏,她獨自與瑞典國王展開談判,商討女兒瑪麗亞·埃萊奧諾拉與國王的婚事,根本就沒有把貴為國家元首的兒子對這樁婚事的看法當回事。1631年,勃蘭登堡遇到三十年戰爭期間最大的危機時,出麵處理勃蘭登堡與瑞典之間微妙的外交關係的人並不是選帝侯格奧爾格·威廉,而是他的妻子普法爾茨的伊麗莎白·夏洛特、他的嶽母路易絲·朱麗安娜。15換言之,在勃蘭登堡,選帝侯的妻子即便是在過門之後,也會以娘家的關係網絡為依據,維護娘家的利益,對利益問題的看法通常與丈夫大相徑庭。才智不凡的漢諾威公主索菲·夏洛特1684年時與弗裏德裏希三世(一世)成婚,在婚後對政策及利益問題的看法也與丈夫十分不同。她動不動就返回漢諾威,在母親的朝廷長時間逗留(1705年,她在漢諾威罹患肺炎,因病去世),始終大力支持漢諾威的政策。16她反對弗裏德裏希加冕稱王的計劃
,認為勃蘭登堡選侯國的統治者獲得國王的地位會損害漢諾威的利益。(據傳,她認為加冕儀式單調乏味,竟然在儀式上吸起了鼻煙,好給自己“找點樂子”。)17
考慮到上述背景,加冕儀式顯而易見,為選帝侯與妻子關係建立了一套全新的框架。選帝侯親手給自己戴上王冠後,再加冕妻子,確立她王後的地位。當然,這隻是具有象征意義的細節,並不會產生任何實際的後果,再加上自弗裏德裏希舉行第一次加冕儀式之後,18世紀期間,霍亨索倫王朝再也沒有舉行新的加冕儀式,國王也就沒能以加冕王後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的主導地位。盡管如此,加冕儀式還是預示著霍亨索倫王朝內部開始了一個全新的身份轉化過程,國王將會成為王室毋庸置疑的首領,而王後的地位則在一定程度上並入了國王的地位。伴隨著加冕儀式,霍亨索倫王朝的君主政體變得更加男性化,再加上霍亨索倫王朝獲得了國王身份,地位明顯要高於所有有可能與之聯姻的德意誌統治者家族,最終導致勃蘭登堡-普魯士的“第一夫人”可以自由行動的空間大不如前。18世紀時,盡管“第一夫人”中也不乏才華橫溢,極有政治洞察力的女中豪傑,但她們卻並沒有像17世紀的前輩那樣,獨立自主,在政治上擁有令人驚歎的影響力。
弗裏德裏希一世以
最戲劇化的方式,鄭重其事,把大選侯為勃蘭登堡-普魯士贏得的不受神聖羅馬帝國皇權約束的獨立主權展現在了世人麵前。自1640年起,勃蘭登堡之所以能在歐洲小國中鶴立雞群,贏得特殊的地位,既是因為勃蘭登堡的軍隊在戰場上表現出的軍事能力,也得益於大選侯鍥而不舍的領袖精神,而如今勃蘭登堡-普魯士的特別之處則體現在國際秩序中的正式優先地位上。18維也納當局同樣看到了這一點,很快就意識到,幫助勃蘭登堡的選帝侯獲取王位的做法是養虎為患,感到後悔不已。此外,“在普魯士的國王”這一新頭銜還在心理上起到了增強治下之民歸屬感的作用:弗裏德裏希稱王前,勃蘭登堡-普魯士位於波羅的海沿岸的領土名為普魯士公國,不禁讓人感到,普魯士隻是位於勃蘭登堡核心地區邊緣的“化外之地”,而到了“在普魯士的國王”這一頭銜出現之後,普魯士轉眼間就變成了勃蘭登堡-普魯士這個兼具王國、選侯國性質的全新混合體的重要部分,之後普魯士一詞進而又成了這個混合體的簡稱。此後,霍亨索倫王朝統治的每一個省份在正式名稱中都加上了“普魯士王國”這幾個字。反對弗裏德裏希一世加冕稱王的人會迫不及待地指出,既然勃蘭登堡的君主已經擁有了國王的全部權力,弗裏德裏希根本
就沒有必要好大喜功,為自己爭取新的頭銜。這也許的確有一定的道理,但這一觀點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賦予事物的名稱終將改變事物的本質。
文化變革
普魯士王國的頭兩位國王在各個方麵都天差地別,很難想象有什麼人能比他們之間的反差還要大。弗裏德裏希溫文爾雅、平易近人、彬彬有禮、熱情好客。他不僅精通包括法語、波蘭語在內的多門現代語言,還做了很多工作,在朝中推進對藝術和知識的探索。英國駐普魯士的使節,長年在柏林生活的斯特拉福德伯爵(擔任使節的時候他還隻是雷比勳爵)對弗裏德裏希做出了這樣的評價:“脾氣好、和藹[……]大方、公正[……]偉大、仁慈”。19相比之下,弗裏德裏希·威廉一世不僅粗魯到了極點,對人缺乏最起碼的信任,還時而暴跳如雷,時而愁容滿麵。他雖然才思敏捷、聰明絕頂,卻幾乎無法正常地用德語讀書寫字(他也許患有失讀症)。所有在文化和知識領域的探索,除非能表現出擺在眼前的實用價值(對他來說主要是軍事方麵的實用價值),否則他就都會嗤之以鼻。下文列出了一些他在政府公文上留下的旁注,可以讓各位讀者對他有時顯得尖酸刻薄的說話方式有一個大體的了解:
1731年11月10日:勃蘭登堡派駐哥本哈根的使節伊瓦蒂霍夫要
求政府提高津貼的額度。(弗裏德裏希·威廉:“那渾蛋想要漲工資——我看在他背上多抽幾鞭子就好了。”)
1733年1月27日:提議將馮·霍爾岑多夫派往丹麥的信件。(弗裏德裏希·威廉:“我要吊死霍爾岑多夫。你竟敢向我推薦這渾蛋,但既然他是個狗雜種,那你就給我傳一下話,讓他去絞刑架上任吧。”)
1735年11月5日:庫爾魏因遞交的報告。(弗裏德裏希·威廉:“庫爾魏因是個白癡,隻配給我舔屁股。”)
1735年11月19日:下達給庫爾魏因的命令。(弗裏德裏希·威廉:“你個王八蛋,要是再敢插手我的家事,我就要在施潘道要塞找個墳包把你埋了。”)20
1713年2月,繼承王位後才幾天的工夫,弗裏德裏希·威廉就揮起大斧,向父親創立的宮廷機構砍去。前文已經提到,他拒絕效仿父親1701年時的做法,沒有舉行加冕儀式。核查王室的收支情況後,他立即采取極端手段,開始大幅削減宮廷開支。他事先沒有給出任何通知,就解雇了包括巧克力師、兩個閹伶#pageNote#5、大提琴手、作曲家、管風琴製造師在內,多達三分之二的宮廷仆人,而剩下的那部分仆人則必須接受幅度最高可達75%的降薪。他父親在位時收集的很多珠寶、金銀器皿、美酒、家具、馬車都遭到了拋售,就連王家動物園的獅
子也變成了送給波蘭國王的禮物。得知弗裏德裏希·威廉一世修訂的雇用條件後,弗裏德裏希在位時受雇的雕塑家幾乎全都在第一時間離開了柏林。普魯士的宮廷如臨大敵,人人自危。1713年2月28日,英國使節威廉·布雷頓在寄回國內的報告中指出,國王“一邊中斷津貼的支付,一邊大幅削減王室年俸,忙得不可開交,許多風度翩翩的廷臣都如喪考妣”。太後宮中受到的打擊尤其嚴重,“不少可憐的侍女都不得不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家投靠親友”。21
弗裏德裏希·威廉一世即位後的那幾個星期肯定讓約翰·馮·貝塞爾心如刀割。貝塞爾1690年起就一直為弗裏德裏希三世(一世)效力,他擔任宮廷典禮官,不僅協助弗裏德裏希建立了宮廷的儀式文化,還為1701年的加冕儀式撰寫了詳盡的官方記錄。弗裏德裏希·威廉一世摧毀了他一生的工作成果,還不由分說,把他從國家官員的名單上除了名。他寫了一封信,請求新國王給他安排其他的職位,但信剛剛送到弗裏德裏希·威廉一世手中,就被扔進了火爐。貝塞爾逃離柏林,前往德累斯頓,在薩克森選帝侯仍然十分講究排場的朝廷找到新的職位,成了顧問官兼宮廷典禮官。
弗裏德裏希在位時建立的宮廷機構很快就枯萎凋零,被一個規模更小、成本更低、更加粗魯、更為男
性化的社交環境所取代。1716年夏,英國派往柏林的新任使節查爾斯·惠特沃思在報告中指出:“上一代普魯士國王十分注重盛大的宮廷儀式,事事精心、非常講究,而現在的國王陛下則恰恰相反,幾乎沒有舉行過值得一提的儀式。”22新國王社交生活的中心是“煙草俱樂部”(Tabakskollegium)。俱樂部會在晚上舉行討論會,數量為8人到12人的參與者既有可能是樞密院的顧問官、高級官員、軍官,也有可能是形形色色的冒險家、使節、文人,他們會一邊喝著烈酒,一邊抽著煙鬥,與國王一起談天說地。討論會的氣氛不拘小節,參與者經常粗話連篇,不需要在意身份等級的差異——煙草俱樂部的一項規定是,國王到場時,所有的人都不用立正行禮。討論的主題五花八門,從《聖經》的篇章,到新聞報道,再到政壇的八卦新聞、打獵時的奇聞趣事,可謂應有盡有,就連一些有傷風化的事情,比如女性的體香,都能成為談資。參與者應當直言不諱,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經常爭得麵紅耳赤;實際上,國王本人有些時候似乎還會煽風點火,主動引起激烈爭論。舉例來說,1728年秋的一個晚上,在黑爾姆施泰特大學任客座教授的弗裏德裏希·奧古斯特·哈克曼,與一位居住在柏林、名叫達維德·法斯曼
的知名作家在討論神學問題的時候撕破了臉,開始相互進行人身攻擊,把其他的參與者逗得哄堂大笑。一位當時常駐柏林的使節在報告中記錄道,哈克曼惱羞成怒,宣稱法斯曼是騙子,而法斯曼:
大手一揮,狠狠地扇了哈克曼一耳光![哈克曼]被打得一個趔趄險些撞到國王懷裏。他[哈克曼]當即請示國王陛下,想要知道當著君上的麵出言不遜、動手傷人的家夥是不是應當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弗裏德裏希·威廉一世看著儒雅之人斯文掃地的樣子顯然十分高興,隻是輕描淡寫地答道,有些王八蛋就是活該被打。23
雅各布·保羅·馮·貢德林的命運很有代表性,可以反映出1713年之後,國王身邊小圈子的主要風氣和價值觀。貢德林出生在紐倫堡附近,先後在阿爾特多夫大學、哈雷大學、黑爾姆施泰特大學接受過教育,是弗裏德裏希一世在位期間受到柏林欣欣向榮的學術生活的吸引而來到首都的眾多學者之一。他除了在柏林一所新成立的學校擔任教授,向前來求學的貴族子弟傳道授業,還是首席紋章官辦公室(Oberheroldsamt)的史官,在朝中擁有榮譽職位。首席紋章官辦公室是一個在1706年成立的機構,任務是從家譜的角度確定想要擔任公職的貴族是否符合任職要求。然而,1713年時,貢德林遭遇
了飛來橫禍——弗裏德裏希·威廉一世剛剛繼位幾個星期,就關閉了學校,解散了首席紋章官辦公室。貢德林迎合國王的觀點,設法在新的宮廷機構中謀得職位,以自由職業者的身份,做了幾年經濟政策顧問官,因為提出了許多反對貴族的財政及經濟特權的建議而出了名。他因功受賞,不僅獲得了各式各樣的榮譽頭銜(比如“商業事務顧問官”和科學院院長),還成了煙草俱樂部的常客。實際上,直到1731年因病去世的時候,貢德林一直都在某種意義上保留著廷臣的地位,始終都靠著國王支付的俸祿生活。
圖7 雅各布·保羅·馮·貢德林的諷刺畫[作畫者不明,是收錄在《學者弄臣》(Der Gelehrte Narr,1729年在柏林出版)一書中的版畫,書的作者是喜歡欺辱貢德林的達維德·F.法斯曼]
然而,無論是作為教育家、廷臣為國王效力的履曆,還是科學院院長的職位,抑或越來越長的學術出版物清單,都無法拯救貢德林,讓他逃過在弗裏德裏希·威廉一世的朝中成為受人欺辱的弄臣的命運。1714年2月,國王命令他一邊不停地喝烈酒,一邊發表演講,向到場的賓客論述世間到底有沒有鬼魂。這位商業事務顧問官喝得酩酊大醉,在出盡洋相,把聽眾逗得捧腹大笑之後,他才終於在兩個擲彈兵護送下
回到了房間,結果又被一個披著白床單,突然從角落裏躥出來的人影嚇得失聲尖叫。這種以貢德林為主角的鬧劇很快就變成了常態。國王把他和好幾隻幼熊關在一個房間裏,命人不斷地從上方向屋內投擲煙花;他不僅被迫穿著粗糙模仿法國式樣的古怪朝服,還必須佩戴一頂曾經屬於前代國王,高高聳起,樣式早已過時的假發;他被灌下瀉藥,鎖在地下室裏過夜;他遭人設計,不得不與一個整日以欺辱他為樂的廷臣用手槍“決鬥”,完全不知道手槍裏根本就沒裝子彈,大家都在等著看笑話。他不想開槍,甚至都不願舉槍瞄準,結果對手走到他麵前,對著他的臉開了一槍,槍口噴出的火星把他崩得灰頭土臉,他的假發也被火星點燃,圍觀“決鬥”的人全都笑得前仰後合。他債台高築,沒辦法離開柏林,不得不把國王奉為主人,每天都要遵從國王的意願,一次又一次地忍受侮辱,以犧牲自己的榮譽、名聲為代價,給國王和眾多廷臣找樂子。麵對生活上的種種不如意,本就好酒貪杯的貢德林很快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酒鬼,結果因為酗酒而遭到了更多的鄙視,反過來又讓自己弄臣的形象變得更加根深蒂固。盡管如此,貢德林還是堅持學術研究,不斷地發表學術論著,涉及的領域包括托斯卡納的曆史、帝國及德意誌諸國的法律、勃
蘭登堡選侯國的地形地貌。
即便是在臥室裏,貢德林也必須忍受羞辱——他的臥室裏擺著一口酒桶形狀,刷了清漆的棺材,棺材外麵刻著這樣一首諷刺詩:
這副皮囊裏麵有一個人
他好不奇怪,半豬半人
他年輕時聰明透頂,年老時才智盡失
他早上滿腹經綸,晚上爛醉如泥
且聽酒神巴克科斯放聲高歌:
我的孩子,這人便是貢德林
……
讀詩的人啊,你能猜出來嗎
他到底是人還是豬?24
圖8 煙草俱樂部。畫家應當是格奧爾格·利西耶夫斯基,1737年前後
1731年4月11日,貢德林在波茨坦去世後,弗裏德裏希·威廉一世命人戲仿弗裏德裏希一世在位時宮廷的巴洛克文化風潮,給他的屍體戴上長及大腿的假發,穿上用錦緞製作的馬褲、飾有紅色條紋的黑色長襪,然後再把他裝到那個酒桶狀的棺材裏,放在一間四周擺滿蠟燭的屋子裏公開展示。包括前往萊比錫大集市的商旅人士在內,有許多觀眾前來參觀這陰森森的景象。不久,貢德林與酒桶形狀的棺材一起,被運往波茨坦城外的一座鄉村教堂,在祭壇的下方入土為安。由於無論是路德宗,還是歸正宗,所有當地的神職人員都出於道德上的考慮拒絕參與葬禮,作家(也是時常作弄貢德林的廷臣)法斯曼在葬禮上發表了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