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長亭更短亭 (2)(1 / 3)

李蕾沒有回家,叫了輛滴滴直奔梅嶺公園。司機問他哪個門,他答不上來,又不想打擾賈贛,繞著小區兜了兩圈,終於找到那個樓號。已是深冬,小區裏高聳入雲的雪鬆和南洋杉依舊蔥蘢,金山麻和珍珠黃鑲嵌而成的花崗岩大廈掩映其中。賈贛終於住進了這座城最高的地方,當與他的才華和學識相配的地方。可說不清為什麼,從踏進掛著水晶燈鋪著大理石的大堂那刻起,李蕾心裏就湧起無限悲傷。

開門的是個半大小子,個頭快趕上自己,麻杆身材頂著個大腦袋,鹿一般溫柔又伶俐的眼睛。李蕾很多年沒見過小團圓了,卻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他的黑色高領毛衣上套著個黑套袖,深藍色的牛仔褲鬆鬆垮垮。

“蕾叔。”他說,已是少年的公鴨嗓子,倒也認得出李蕾。

李蕾拍拍他肩膀,隨他走進去。房間裏亂糟糟的,金邊雅白色的地磚上堆滿大包小包,客廳頂天立地的書架上,廚房敞開著的碗櫃裏都空空蕩蕩。

“這是要幹嘛,搬家嗎?”李蕾納悶兒。

小團圓點點頭,又聳聳肩。賈贛拉開裏間臥室的門走出來,眼圈青黑,滿臉胡茬。

李蕾一步走上前去,拉過他肩膀,結結實實的擁抱了下,“你要節哀啊!老的小的都指著你呢。”

賈贛摘下眼鏡,蹭了蹭眼角,抬頭對小團圓說,“你去裏屋陪奶奶,我有事跟蕾叔說。”

落地窗外的冬日暖陽灑在蒙著層灰的實木地板上,賈贛又瘦了一圈,鬆鬆垮垮的灰色家居褲裏拖著兩條竹竿似的腿,他有點搖晃的走向客廳正中央敦實氣派的真皮沙發。

“過來坐。”賈贛有氣無力的招招手,灰白色的嘴唇上起了幹皮,“哎,大過年的,又讓你折騰回來。”

“自己家兄弟不說這些。許小茹她們都回南京了,我一個人也沒別的事兒,就給你幫忙來的。還有啥我能幹的你盡管安排。”

賈贛微微點頭,“明天,可能得麻煩你幫我接一下家裏的親戚。我給他們在殯儀館附近定了招待所,但他們昨天剛從老家趕來,恐怕找不到。”

“沒問題!”李蕾搶著表態,“保證給你平平安安送過去,殯儀館那邊都聯係好了嗎?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去弄的。”

“其他倒也沒什麼,也沒準備搞什麼儀式。我明天帶我媽、我姐和小團圓先過去。我爸這輩子沒什麼朋友,我也沒通知任何人,沒什麼需要安排的。”賈贛手肘撐著膝蓋,頭埋在胸前,洗變形了的黑線衫裏鎖骨嶙峋。

李蕾猶豫著想問他要不要通知武生乾,卻突然聽賈贛輕聲說,“還有個事兒,過幾天,還得你幫我搬個家。”

“沒問題!搬哪裏?”李蕾又搶著回答,生怕自己一猶豫,向來清高羞澀的賈贛就不好意思了。

“就,原來那個老房子,你去過的。”

李蕾有點沒跟上他的思路,“那個房子不是給陳娟娟了嗎?”

“陳娟娟早回老家再婚了。”賈贛咧咧嘴角抬起頭,“那房子她本來租出去的,還算仁義,同意讓我媽和小團圓過去住。畢竟也是她親兒子,總不能流落街頭。”

李蕾越發納悶,四下看看似乎猜到答案,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合邏輯,“那你呢?你這邊是要裝修嗎?”

賈贛靠在沙發背上,眼光一寸一寸的從地板挪向天花板,半晌,意味深長地說,“這不是我的房子。我要還回去了。”他把目光停留在李蕾臉上,還帶著一抹笑意,“團圓還得留在這兒繼續念書,我媽會照顧他生活起居,平常不用你操心,萬一遇到什麼難事,就拜托你幫我照應著點。”

李蕾心裏咯噔一下,機械性的扶了扶眼鏡,他猜不透答案,卻莫名的被潮水一般湧來的傷感淹沒。

賈贛有些吃力的弓起身,拍拍他的手背,雙眼中的犀利清冷全不見了,隻剩溫暖和潮濕,“也不枉我叫你這麼多年的老大……”

中年李蕾再度丟失了他的睡眠。

淩晨三點半,他起床去廚房翻出半瓶喝剩的瀘州老窖,一口氣悶下三小杯。夜涼如水,沒有妻子和女兒的家隻是幢房子,屋角的鋼琴,牆壁上的合影,在夜色中發出陌生的幽暗的光,像是別人的人生。玻璃酒瓶在他手中捂熱,似乎隻有那才是屬於自己的生活,他恨不得一口氣全灌進去,睡到不醒。轉念想想,哪能那麼瀟灑,第二天一早還有接賈贛親屬的重任,隻得拖著沉重的步子回臥室去了。

厚重的淺金色絲絨窗簾是許小茹定製的,牆裙的石膏花紋也是許小茹設計的,李蕾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不是也是借來的,早晚有一天要還回去。昏昏沉沉中,過去二十年的幻景交替出現,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夢。

李蕾知道,從此以後,他也是個要時不時失眠的中年人了,不僅有半片磨毛的肺,還有一段無法言說的往事。

告別式安排在殯儀館的公共告別廳,沒有獨立禮廳,一家三十分鍾,到點換人。一如當年賈贛結婚時在餐廳角落裏擺起的兩桌喜宴,沒有包場,甚至都沒有像樣的包間。

賈贛攙著一身黑衣的母親走進告別廳時,李蕾情不自禁垂下眼簾,他不知該怎樣麵對一個剛剛失去丈夫,又即將要和兒子長辭的老母親。

十點鍾鳴,哀樂響起,賈贛帶著親屬們聚在棺尾,鞠躬的,磕頭的,稀稀拉拉一片。李蕾攙扶著賈媽媽站在棺槨頭,老太太哭得快要暈厥過去,原本瘦弱的她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力氣,李蕾兩隻手撐在她腋下還是站不穩,突然有隻大手從另一邊伸過來一把架住賈媽媽,化解了危機。李蕾回頭的瞬間,眼圈也跟著濕潤了。